今年是我来寺里的第六个年头。
一如往常，寺里今年也来了好些个挂着名头清修，实际上在是过来玩的各地施主们。唯一特别的是今年有两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女娃娃。之前偶然听方丈说过，云奚的顾老板给长林添了厚厚一叠香油钱，送了一主一仆过来清修三年。
小的叫顾井我之前偶然见过，瞧着好生机灵，我那个时候便想，这长林应是困不住她，而另外一个……听说唤做梅生。
世人若醯鸡,安可识梅生。①
倒是个好名字。
顾井是个不安分的主。她撞破了我的秘密，于是我们算是认识。
我和寺里的人都合不来。大概，他们打心底里便没认同过我，又或者，僧人本来就淡薄，同门师兄弟之间的情谊，是他们清修的绊脚石。
再者，我是寺里特别的存在，一个光明正大的酒肉小和尚，过于惹人嫌吧。
方丈师父带我回寺的时候我还在生着重病，寺里的清汤寡水养不了我这病，便许了我吃肉，我成了寺里最不正经修行的和尚。膳房的斋饭我也是吃的，只是小时候病过，不养着总会出点什么毛病，于是寺里也允许我开小灶。
我包揽了寺里的杂活，说上来也不能算多，毕竟每个地方都有负责的人，我也只是各处都帮一点。多干点活身体也健硕些。
不过最近，后堂主无问僧人有些动静，方丈师父有事出去了，去接什么长公主的信物，让我盯着些。
小时候流落民间的长公主想在长林寺为养母祈福，请方丈师父过去接一下那位养母的遗物，然后到长林来为其祈福。这对寺来说是一件大事，若静大师本来是要留寺的，不过方丈怕到时候出了岔子，其他寺庙其实也是明争暗斗的，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寺里的事物交给左堂主。实际上长公主直接把信物送上长林就行了，可偏偏民间长大的长公主认为，让高僧出来迎接，再一步步送上长林，方显诚心十足。
我忍不住便要骂一句，真有诚心怎么不自己送上来，要方丈师父来做。
可谁让人家出生在皇家呢。
不过，方丈师父的预料还真准，他前脚一走，后堂主便开始作妖了。
前几日我看到德一把女施主带到禅房之后，女施主没有出来，德一先走了。没一会之后悟生进去了，闹了点动静，我偷听到了墙角，便知道德一他们在背地里做着些什么勾当。这事非同小可，我必须马上告诉方丈师父。
我确定四周没人，疾步出了客堂。绕过地臧阁之后要穿过大雄宝殿才能到方丈室，这个时间，师父不在方丈室，便应该是大雄宝殿，一路过去便能知晓在哪里。
我刚到大雄宝殿，看日头约莫是申时，这时香客会多些。施主门拿着立香在各处大殿进进出出，白烟弥漫，鼻腔里全是烛火香灰的味道，我顿时冷静了些。我直接进去找方丈师父太过招摇，可能会被后堂主的人察觉到什么，想了一下，便又往回绕。
我刚走没几步，突然有人叫住了我。
“小师父。”
是个很好听声音，像花旦带着的那种朱钗，碰撞出来的那种清脆的响声。
我应声回头，瞧见了漫天香灰白雾里，一个小人儿冲我拱手行礼，抬眸时眉眼带着些许笑意，好看极了。
“你……唤，唤我？”
这要是被班主看到了，肯定会说这是个好苗子，演什么角都灵气，做个小青衣便是很合适。
对面的小青衣有些难为情的笑了一下，温声道：“刚从文殊殿出来，过玉佛楼不就是观音阁吗？突然绕到大雄宝殿来，绕不出去了……”
“过了鼓楼往北走才是观音阁……寺里有两个鼓楼，东西各一个。”我琢磨了一下，从文殊殿出来的，那应该是若静大师的带着的两个小居士了，顾井我见过，那这就是……梅生。
模样和名字一般好看。
“这时香客多，不熟地形容易走岔。”我微微侧身，反正这时也不急找方丈师父。“你是回僧舍？我带你过去罢。”
“谢谢小师父。”小青衣又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。
真真是和跳脱的顾井两个德行。
“嗯。”难得来了生人，我下意识的端起了架子，冷漠的点了点头，示意她跟着我走。
梅生很安静，默默的跟在我后面，我犹豫了一下，停下脚步，等到她走到和我齐肩，我再迈开步子。
“别走散了。”
她低低应了一声，就在我耳边。
“……”我悄悄侧目瞧了她一眼，清了清嗓子，道：“文殊殿在东侧，一直顺着往北走，过了鼓楼，地臧阁，五观堂，就是斋堂和僧舍，这是东侧的，西侧的第一大殿是普贤殿，再是鼓楼，方丈室，观音阁……”
她点点头，认真的听着。这时，身为师兄的骄傲油然而生，且不说居士和僧人的区别，就光是她叫若静大师一声师父，她就该叫我小师叔。
小师叔？听起来真有派头！
我笑了，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她在看我，我急忙一收，维护一下师叔的高冷形象。
“……大雄宝殿在中轴，你刚刚应该是在哪儿拐错道了。”
她有应了一声，算是回答。
明明声音那么好听，怎不开口说话？怕我？嗯？
“你是，从监院哪儿出来的？”我明知故问了一句。“新来的小居士？”
“是。”
她终于开口，挤出了一个字，就一个字。我明明是两个问题！
“……梅……梅小居士？”
听师父说，梅生是顾家捡来的，顾夫人起了名，没给冠姓。开了口才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，倒也是有梅姓，只是，既然捡回家，怎不冠顾姓？
奇怪。
“嗯？”小青衣抬眸，正眼瞧了一下我，疑惑道：“小师父怎知是我？”
因为顾井那个小混头我已经见过了。
当然，我是不能说这样的话的。为了展示一下“得道高僧”的魅力，我回了一个“我什么都知道”的笑容之后，没有回答她的话。
这才是和小师叔的正确问答模式。
果然，小青衣的向我投来十分佩服的眼神，我特别受用。
还要拐个弯才能到僧舍，小青衣便又拱手向我行礼，用清脆动听的声音赶我走。
“到这已经是认识了，谢谢小师父。”
“……”我沉默了一瞬，说送她到门口，也不符合我清冷的师叔形象，尽管她现在还不知道。
我点点头，回了半礼，便转身走了，只是我刚踏出一步，她又开口叫住了我。
“小师父。”
我立马收回了脚，转身看她。
“小师父既识得我，想必也识得我家府上的四小姐。”小青衣低着脑袋，微微咬了下唇，松开时嘴唇红润带着水光。“我陪她同一道过来寺里修行，前几日……”
我有些恍惚，没有听清，下意识的发出疑问：“嗯？”
小青衣猛然抬了眼眸，有些急切。
“……”
“我瞧见小姐和小师父在库房不知在说些什么，她性格确是有些任性，逃掉的活儿，要写的经书，我已全都收拾好了，我们不会给寺里添麻烦……”
“梅小居士。”
看着那么聪明的一个小青衣，怎么为了一个不正经的小姐紧张成这样。
“……如果小姐提出了什么无理取闹的要求，小师父还是不要听的好。”
什么？我恍惚了一瞬，这小青衣倒是很了解自家小姐。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。虽然是无意让她撞见，但是和她接触是方丈师父的授意，并不能算是大事，也和无理取闹扯不上边。
我突然忍不住笑了，敢情这小青衣是觉着我在她家小姐那儿受委屈了？
“嗯？”小青衣见我笑了，有些不解。
“无碍。”
小青衣愣了愣，呆呆的看着我，有些傻气。
“我说——”我忍不住笑得更深。“无碍。”
“……”小青衣低下脑袋，又行一礼，闷闷道：“谢谢小师父。”
这又有什么好谢的？我端着架子，没有回礼，瞧她没意思起身的意思，我便一扶衣袖，走了。
我走了好一会才收得住笑意，这小青衣可比顾家那个神神叨叨的四小姐可爱多了。
若静大师是比方丈师父要提前回来的，估计是想回来镇一下后堂主，不过没成想，后堂主的胆子是越发的大，方丈师父回来当日，他们还在做生意。还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似的，寺里开始丢东西的时候，方丈师父便就察觉了，只是没明说而已。我有些头疼，总这样盯着也是累，不知道方丈师父什么时候动手整治一下这歪风邪气。
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后堂主的事情还不知道方丈师父的要准备怎么做，顾家那个不安分的过来问寺里的巡查换防，感情这小丫头是又要跑到哪儿去耍了。
害，伤脑筋。
结果顾井昨日来问，今日小青衣便忧心忡忡的过来探我的口风。小手绞着衣摆，小心翼翼的问我和顾·不正经·小居士到底聊了些什么，微微低垂着脑袋，不敢瞧我。
“长林困不住她。”我冷着脸看她，尽量让自己显得十分高深，讲得话也尽量学着点方丈师父。
小青衣抿了一下嘴，没怎么思索便知道我话里的意思，规矩的道了声谢。我心里头埋汰了自己一句，装什么好人，小青衣你也是不机灵，谢什么谢，顾井这种小滑头就是欠管，我这是成心的。
她估计也没想到我把这消息透给她，她有些高兴，嘴角微微勾起，眉目间也带了点笑意。
还挺好看的。
“没什么好答谢小师父的。”小青衣从怀里掏了掏，拿出两个野果子，黄亮亮的。“这是小姐前几天出寺摘的，我身边也没什么事物好拿出手，小师父莫要嫌弃。”
“嗯。”我应了一声，外表冷漠，内心兴奋的接过了两个温温的野果子。
小青衣又道了声谢，回了一礼，才转身离开。瞧她身影消失在拐角处，我赶紧拿起一个野果子，往身上擦了擦，要了一口，十分的清脆爽口。
“可真甜！”
这无聊烦闷的日子里总算有了件舒心的事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