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行如舟，缓缓停停，他们比预计花了更长时间，不过总算到达目的地。
宋亚天一直在讲自己的大纲，田一川就把车泊在停车场，专门等宋亚天讲完，才提醒对方“我们到了”。
“啊？到了。”宋亚天脸上闪过一丝不舍，转瞬即逝。
他们从地下上到一层，轻车熟路摸到一品轩的正门。门口的迎宾员见来者是熟客，连忙向店经理打招呼。经理下楼迎接他们，嘘寒问暖，恭贺新年，然后问：“二位和张导还有乐天一起的？他们已经来了一会儿，在日月间。”
“嗯……”二人对视后，宋亚天说，“是啊，我们一起的。”
宋亚天上楼的速度飞快，不像一整天没吃饭的人。他想杀张嘉明个措手不及，在靠近他们的老包间日月间时，放慢脚步。
门虚掩着，宋亚天蹑手蹑脚推开个缝隙，刚好看到张嘉明的侧脸。他的角度看不到齐乐天，只听对方说话速度飞快。不知齐乐天说了什么，张嘉明突然笑了，伸手弹了下齐乐天的脑门。站在他身后的田一川也目击此景，没有向前一步。
“二位好，请进！”门外的服务生，轻巧化解了进退维谷的难题。
坐在包间里面的两个人一齐扭头看向门口，弄清情况后，齐乐天起身，从张嘉明旁边抽出两把椅子，方便田一川和宋亚天落座。
四个人和气地互道新春快乐，张嘉明笑言早就想请田一川吃饭，感谢他为自己影片操劳。田一川摆摆手，说不打紧，这刚好是老板的工作。他和张嘉明寒暄完毕，问齐乐天“你最近如何，好久不见”。
“还不错，谢谢您关心帮忙。”
宋亚天从新品菜单里抬起头，随口问田一川：“不是他教你做菜，帮你吗？”
“是啊。不过小齐腿伤那事，花了点心思。”田一川看了张嘉明一眼，轻声说道。
一品轩换过老板之后，花哨的菜品层出不穷。宋亚天挑来挑去挑花眼，就是挑不出一味想试的菜。他把菜单推给田一川，摆摆手，表示不知道吃什么。田一川看齐乐天，问曾经的老板，有什么推荐菜。
齐乐天说：“我给厨子递了张单，有菜单上的菜，也有菜单上没有的。不介意的话二位一起来吧。”见宋亚天面露好奇的神色，齐乐天接着解释，“生意虽然卖了，这家店老板是我原来的挚友。逢年过节让他特别为我准备一桌菜还是没问题。”
“我听说，一品轩的菜单，都是你自己想的？”
“是，”齐乐天答，“一品轩本来想做我的私房菜，希望客人来后一品就能满足。”
确实如此。一品轩一直以来就是以味醇为名，每一道菜入口，确实都有满足感。也难怪张嘉明吃饭那么挑的人，这些年能一直钟情同一家馆子。宋亚天觉得有趣，便问：“那怎么赚钱啊？”
“开始没想那么多，就希望有个饿极了也没空做饭时，有个可以吃饭的地方。”
宋亚天听愣了，天下哪有人做生意不为了赚钱？他看田一川，田一川耸耸肩，凑到宋亚天耳边说道：“说不定真的有人投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。”
“真有这种傻瓜吗？”宋亚天不好大声讲，也和田一川咬耳朵。
有啊，田一川想，自己就知道两个。
不一会儿，店家经理推开雅间门，亲自为四人端上开胃菜。菜碟似梅花，五瓣分放黑白黄红紫五色，每一色都碾磨成浓稠的粥状，看不出什么食材，只嗅得到馥郁香气。
田一川不像宋亚天和张嘉明那般常来，他第一次吃到这道开胃菜。他见宋亚天吃得开心，也就舀了一匙白汁，送入嘴中。浓郁椰香和一丝丝辣味在舌尖弹跳，入口不腻，倒是十分开胃。他几匙吃净白粥，接着是黄粥，奶油南瓜羹；黑汁，豆浆芝麻糊；暗紫，紫薯黑米羹。最后田一川才对红色那一瓣下手。最先白最后红，是前店老板给他们的建议。那一瓣是桂花山楂藕粉，山楂的酸浸入绵密的藕粉中，调和桂花的香，惹得人食指大动。吃完后，他迫不及待想要再来下一道菜。
充满意外，又合情合理。作为一道开胃菜简直完美。
齐乐天不继续开餐馆真可惜。不过，他不当演员更可惜，田一川想，这么浓郁的美味，难怪挑嘴的张嘉明也中意。
宋亚天和张嘉明高中时候，田一川常去学校看他们。熟识都笑他，说他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吵架的死对头，还专门要拎着零食去学校找人家吵。
不过他们也吵不了多久，就是饭点。吃饭的地方通常张嘉明选，他吃饭太挑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，这也不要那也不吃，选定了地方也只吃一两道菜。倒是宋亚天吃得开心又幸福，每次换着花样吃，吃完之后嘴角都是油，要用舌头舔一圈才肯擦嘴，看得人深感幸福。
宋亚天吃完开胃菜，问田一川感觉如何，田一川连说好。说完他看了齐乐天一眼，发现对方根本没在意自己的话，而是以手托腮，一直盯着张嘉明，眼中尽是缱绻深情。
田一川以为，张嘉明这次找的小情人和以前会不大一样。虽然齐乐天做过傻事，可他是从低潮爬起来的人，看起来那么冷静自持。
可惜了。
日月间的几位中，田一川认识张嘉明最久。
张嘉明和自己的恩师张业明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：人生得英俊，风流，尤其一双桃花眼，不知勾得多少人心碎。
张业明早期也是圈中著名的花花公子，后来他遇到强势又美丽的任嘉泉，风流的情圣终于收起翅膀。二人举案齐眉，相爱多年，堪称圈中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。他们一同创办了嘉明公司，据说把嘉字摆在前面，是张老爷子为了表达对妻子的爱。当初张嘉明出生时，张老爷子笑称，在公司这个大儿子面前，小儿子也不得不让步三分。
田一川见张嘉明和齐乐天在一起的第一眼，就知齐乐天是他喜欢的类型。这么多年张嘉明身边多少男男女女，模样竟都有几分相似，齐乐天也一样。他些许喟叹，不知这些人，都是谁的影子。
也不知这些人里，有多少为张嘉明做了傻事。
这一点，齐乐天当然也不例外。轻易动了情，今后可能有他好受的。
当他知道张嘉明对演员的好并不是出于爱，而是出于对影片一部分的爱，他该怎么办。
无人知晓。
张嘉明吃完，把碗碟推向一旁。他拭净嘴角，抬起头，刚好撞上齐乐天的视线。齐乐天来不及躲，就冲张嘉明咧开嘴。
“这些话之前一直没机会说，刚好今天他们都在，也算我最亲近的人。”张嘉明笑了，谁都看得出他是发自肺腑的快乐，脸上没有半分虚假，“我有几年没片拍了，这几年状况都不好。非常感激，你愿意一直信任我，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激励我支持我。真的，感激不尽。”
齐乐天的笑容僵了一下，尴尬转瞬即逝。他弯着眉眼，对张嘉明说：“和张老师合作，也是我的荣幸。”
那奇怪的表情，田一川看到了，宋亚天也看到了。可张嘉明没看到，田一川想，齐乐天大概自己都没看到。
好在这顿饭美味，齐乐天的菜单里有清蒸鳜鱼，酱烧蹄髈，腐乳酱肉，居然还有宋亚天先前特别想吃的栗茸鸭。宋亚天吃得舌头都要吞进肚中，啧啧称赞。田一川见菜量不算特大，不敢太动筷，宋亚天就一直夹给他，搞得他碗内食物堆成小山。他倒不讨厌，吃得干干净净。最后一道塞满虾和肉的白菜水饺，算是给新的一年画上良好的开端。
齐乐天说盘中有豆腐水饺，结果他们吃到最后，盘中还剩两个饺子，都没人吃出带豆腐那个。他们已吃得太饱，胃里大概只有一个饺子的余量。
没有谁愿意首先动筷。
吃到了幸运也罢，倘若没吃到，在这半半开的几率里都夹不到幸运，来年会不会变得不幸？
最后这两个孤零零的水饺，被服务员端走。幸运不知流向了世界哪个角落。
吃完饭后张嘉明说要回去写本子，最近又有了新的灵感。齐乐天还要留在一品轩，虽然不再是老板，不过他仍定期领薪酬为饭店准备新的菜品。
那是他创下的牌子，无论谁做，他也希望能保持下去，一路长红。
本来最该忙碌的两个人——一位是影片进入后期阶段的导演，另一位是这部影片的制作人——现在反而无事可做。田一川指了指宋亚天家的方向，又指了指城外的方向。宋亚天想了想说：“去城外兜个风吧。”
或许食物慰藉了心灵，酒足饭饱的宋亚天收起身上的刺，懒懒地仰在副驾驶位上，像在太阳下晒肚皮的猫。他和田一川聊了自己最近想到的故事，又说《远大前程》拍得太艰辛，所以想休息一阵子。田一川说好，对宋亚天说，如果累了，就休息一阵子。
这是田一川头一回主动提出，让宋亚天休息。
宋亚天记得刚入行那几年抱怨过，为什么张嘉明随便拍一拍就能拿奖，拍深奥了是表达深刻的情感，拍直白了是简洁流畅。而且张嘉明有身为大导演的父亲，有业界前辈的提携，自己却一无所有。
田一川当时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让宋亚天看着他，像是要宋亚天把他的样子完全刻入脑中，像是要宋亚天把他看进心底。
而后田一川对他说：“你会成功的，你一定会。听好了，张嘉明没有我，而你有。”
宋亚天当时感动得在田一川面前落泪。他当时觉得，还好二人不是情侣关系。否则，万一失败，他要怎样回应对方的期望。
田一川带宋亚天一路出城，沿着高速路开了许久，在一个只有标号的出口下了高速。开始田一川还开着关掉了。他们在不算路的山路中开了一阵子，终于来到稍微平坦的地方，田一川停下了车。他带宋亚天从树丛中穿过，没走几步，眼前豁然开朗。
宋亚天才发现，他们开车上了山顶。和涯水湾不一样，这里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又一片树林。树还是棕色的，没有抽芽。风吹来，却带来鸟的鸣叫，没想到年刚过完，春天就这么近了。面前明明都是荒芜，太阳太好，宋亚天总有世间万物都要复苏的错觉。
站在太阳下的田一川解开外套，卷起袖子。天那么冷，田一川身上的热度丝毫不输头顶的太阳。他现在剪了很短的头发，穿灰色裤子白衬衫，模样简直如同他们的初遇。
“这是什么地方啊？”
“下面林子里发现一片湖，里面有矿物质，湖水颜色看起来都不一样。公司有一部新的片子，说是要在这里取景。”
“可是从山顶上什么湖都看不到。”
“我清楚，我只想出城，远离尘嚣，带你来散散心。”
“你有心了。”
“其实我是想问你昨天的话。我不太确定，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恨我，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？”
“田老师，我跟你摔东西，跟你吵架，跟你分手，但是我从来没恨过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田一川轻声道。
田一川松开围巾的一头，替宋亚天裹住。二人共戴一条围巾的日子实在久违。当年宋亚天总爱说田一川，一张硬汉脸，居然有偶像剧男主角的心。
“我一直觉得你是我最棒的工作伙伴。我一直觉得，我想要的故事想要的电影，只有你懂。”
“所以你答应了我的请求。”
“不是，我、我还需要时间，”宋亚天退后两步，可是他退不了太远，就被围巾止住脚步，“我们正式交往的时间，可能……可能比你订婚的时间还短。”
“稍微长一点。长十几天。”
“长一点吗？挺好。但是我们十几年都是……”宋亚天酝酿片刻，寻到一个词，“工作伙伴关系？”
“对。”
“我已经习惯了我们不在一起的日子。陌生人恋爱都还要谈一谈，何况咱们大吵一架，分开那么久。现在怎么说，我们连工作伙伴都不是了。”
“可是你跟我说，让我不要结婚。”田一川又把那天的话重复一遍。
“因为我不想彻底失去你。”
“那就跟我在一起。”
宋亚天感觉自己的老毛病又要犯了。他深深呼气，吐气，然后才开口讲：“你听我说。我现在，心里还没有像当年那样的……怎么说，爱意？激情？”他顿了顿，确信田一川没有把他拖到哪里操一通的意思，便接着说，“我们能不能，能不能从工作伙伴开始恢复关系？我是说，刚才我们在车上一起想故事的感觉，真的很棒。”
“我也一样这么觉得。所以我们在一起……”
“你再给我点时间。”宋亚天低下头，面色略带无奈。他原本并非爱得这样胆怯，可现在他有些怕，和当年比自己变了很多，田一川也是。他们睡过不同人的床，和不同人亲吻交心，田一川甚至差一点结婚，和另一个人许下一生的承诺。宋亚天不确定，一度破裂的关系，是否能轻易恢复。
田一川轻声说：“好。”
田一川知道，世界上不是每一样东西，只要他想要，只要握在手中，理所当然都会属于他。起码宋亚天不是。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才理解，好在此时宋亚天离他不太远，就比他触手可及的位置稍微远一点而已。
出门大概有半个多月，宋亚天的母亲总算从国外回来。田一川本来准备叫上宋亚天一起去看她，没想他去到宋亚天家，只见到一张白纸和两个盒子，一方一圆，一高一扁。
田一川拿来纸条看，纸条上是宋亚天熟悉的笔迹，大意是母亲从北海道拿回许多零食，自己不愿独食，便留给田一川好多。宋亚天后面又写，趁自己春节假期还没结束，国内景点人也变少，带母亲出门旅游。
他拆开纸盒，往嘴里塞了一块饼干，嘴里尽是奶油和葡萄干甜腻的味道。纸盒旁边还有个扁的圆铁盒。田一川掀开看，里面是球形七彩糖果，刚好剩下一半，另一半只有孤零零的托盘。盒子里面还有张纸，写着“不好意思，我没忍住，吃了几颗”。
几颗。不知道爱较真的宋亚天，什么时候扩大了几颗的范畴。
宋亚天嗜甜，多少小姑娘们吃不下的甜点，他一个人能吃得美滋滋。结果成年了，他还因为吃糖蛀牙，被田一川笑了好久。可宋亚天还想吃，每次出门吃饭要甜点，总会被田一川说注意牙齿，他拗不过，只能把盘子推给田一川，你一口我一口解决掉。后来公司聚餐，员工都挺惊讶，他们的老板居然是甜口，而老板总像是陷入回忆之中，回答说“都是被人传染的”。
田一川将一颗丢在嘴里，薄薄一层糖果下是酒味。
酒心糖，是宋亚天的最爱。
这个人明明滴酒不沾，一杯倒，这么多年也只练出半瓶啤酒的量，还偏偏爱吃酒心糖，多吃几颗就能醉掉。田一川不知见过多少次，后来只敢在家里备上大盒，不带小包装的那种，生怕他偷摸拿出去吃，在外面吃糖吃醉酒。
这半盒，应该是宋亚天独自干掉的。醉酒的宋亚天脸红扑扑的样子，只要想想，田一川就觉得可爱。没见到实在可惜。他不太明白，既然东西是给自己的，干嘛不叫人来，还要留张纸条。饼干保鲜期那么短，若非自己来得及时，恐怕早已坏掉。
田一川接着往后看纸条，纸条最后写着——
PS我妈说让我给你和王馨玫送去，我说你们已经分手，她不信。你自己跟我妈解释吧。
原因一目了然。田一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，然后拨通了宋亚天母亲的电话。
电话接通，听筒彼端比田一川想象中要安静得多。他好像听到宋亚天的声音，听到宋亚天相机的快门声，听到宋亚天对他母亲说“这边是仁寿桥啊，我给你来照一张”，方才还些许烦躁的心情，突然平静了。
他向宋亚天的母亲问新年快乐，对方也回复同样的祝福。接着，不出意料地，她提到了田一川的感情问题。
“怎么和馨玫分手了？你们那么般配。”
“我们，”田一川想了想才讲，“我会错了意，我真正爱的人其实不是她。是我耽误了她。”
宋亚天的母亲叹口气，深表惋惜。她是真的喜欢王馨玫，柳叶弯眉，标准的鹅蛋脸，落落大方不失优雅，不知比自家儿子带回家的那些好多少倍，她看着喜欢得紧，也有一股没来由的亲切感。田一川这般解释，她当真没想到。
“一川，那你真正爱的人，也有这么优秀吗？”
“有。他很较真，容易紧张，一紧张就特别凶，也不容易靠近。”
宋亚天的母亲轻笑：“听起来倒不那么好。”
“没有，他很好，好得不得了。我爱了他十几年，当初我们都太年轻，错过了，我以为我不再爱他，其实不是。”
田一川语气听着认真恳切，没有半点虚假。她也知道田一川或许真的找到自己想要的另一半，便问他：“现在和那个真正爱的人开始处对象了？”
“也还没，我在追他。”
“到底是什么人，能让一川痴心多年？”
“是……”田一川差点脱口而出，可是他这次决定，不再给宋亚天压力，一切让宋亚天自己决定，“是个在我眼中非常完美的人。”田一川说。
田一川本意就是完成宋亚天的“要求”。他讲完后别无他事，向宋家母亲问过宋亚天的近况，就挂了电话，徒留女士独自站在仁寿桥上长吁短叹。
“这孩子也真是，够笨的。”
“妈，刚才是谁的电话啊？”
“一川的。”
“他打电话来干啥？！”宋亚天没注意到，自己声音变了调。
“他跟我说和馨玫已经分手了，因为有个爱了十几年的人。现在那个人还没答应他，他现在正在追，他还说那个人特别好，以后只想和那个人在一起。亚天，你说那个人到底是谁啊？有谁那么好，让一川这么多年都忘不了。你和一川挺熟的，知道是谁……亚天，我问你话呢？听到了吗？”
“听着呢。”宋亚天一字不落地听到，可是听得不太真切，不知道母亲说的意思，和自己听到的意思一样不一样。他心跳太响，盖住了世界的声音。
“亚天，你脸怎么那么红？被太阳晒得中暑了？”
“我没事，不用管我。”
“你啊，不傻，也不笨，就是老爱逞强，行不行都自己死扛着。”
“我都这么大了，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。”
宋亚天打小和母亲相依为命，他努力念书，就是为了不为家长带去烦恼。可最后他还是走到了预想外的一步，为此多年来对方没少操心。好在宋亚天现在情况还不错，事业稳定，没有太多需要担心的。
这也是宋亚天不太奢侈的期望了。
他们后来又在镇子里逛了一会儿，宋亚天脸越来越红，母亲开始笑他脸红得像猴屁股。实在拗不过对方，宋亚天找了家小馆子，二人吃过午饭，就回旅店休息了。
白天过得太闲，晚上又在大浴缸里美美地泡了几个钟头，到了晚上睡觉时，宋亚天太放松，反而睡不着。母亲已在隔间睡下，他不敢看电视，怕闹出太大动静，就开始刷手机。
他的助理爱看某著名八卦论坛，有一天刷帖时宋亚天不小心看到，就要来地址，纯当解闷用。
有阵子没来，论坛最上方位置高高挂着一帖，最前面写着深夜话题，宋亚天就向后瞟了一眼。他看清楚帖子内容，手一滑，手机直接砸在脸上——
深夜话题：讨论娱乐圈男星的生活。
他不知现在八卦论坛这么开放，居然到了公开讨论床笫之事的地步。
宋亚天三思，本不打算点开帖子，可是手指不听使唤，按在那条连接上。那帖子主楼就是某人的穿着西裤突出的截图，尴尬得宋亚天赶紧向下滑。
楼主号称自己是圈内人，睡过不少男星，唱歌的跳舞的，演员偶像，甚至制作公司大老板，他都睡过。他接着看下去，发现主楼居然提到了自己的挚友，还说什么“别看人家瘦，鼻子那么高，你们肯定懂”，后面还附了五颗星。
宋亚天乐得在床上滚来滚去，连忙拷贝下地址，短信给张嘉明。他发完就接着看，手机响了也没去管。他看了几楼，没有自己，悬着的心渐渐落下，刚刚着地，却又被一个名字揪起来。
田一川。
回帖倒不是田一川原来的小情人爆料，而是有人提到他。他和王馨玫交往后，曝光率高了不少，也是人帅条正，居然吸引到关注。那帖子说田一川虽然看起来特别野性，但整个人却散发着禁欲感，带着无法靠近的威严。
楼主连忙在后面附和，说他听说过，田一川什么都好，身材一级棒，就是床事太温柔。
说田一川太温柔。宋亚天的手机又不慎下落，给予面部第二次重创。
宋亚天可没见过在床上比田一川更不温柔的人。
田一川喜欢抱着宋亚天干。少年时期宋亚天体格差田一川很多，反抗不过，经常只有一点去承受身体的重量，没被捅几下就扛不住。偏偏田一川对他有无休无止的精力，经常能干得他忘记时间，干射他好几次，干到他双臂都勾不住田一川的脖子，只能无力地迎合对方的动作。田一川紧紧将他搂在怀中，像是要揉碎彼此，然后合二为一。
宋亚天现在想起和田一川的，浑身还在烧，在抖。田一川太有侵略性，好几次他以为自己不再是自己。
在这最不恰当的时候，宋亚天屏幕弹出了通话请求。请求者，田一川。
宋亚天哆哆嗦嗦地按了同意。
“你给我发这玩意儿干什么？”田一川劈头盖脸地问。
“什、什么玩意儿？才没有什么玩意儿。我没有在想有的没的啊我跟你说。”
田一川叹了口气。宋亚天这反应他太熟悉。他无奈地讲：“亚天，你真的无聊到看别人的床事？”
宋亚天开始没明白。他特地退回去，结果那串地址上方，赫然“田一川”三个大字。他紧攥手机，希望砸脸事件不要发生第三次。
“我本来是想发给嘉明的。你看第一楼就提到他。”宋亚天把手机放得老远，退到床脚，眼神飘忽不定，仿佛田一川就在他眼前。“你看你还挺火的，那么多楼提到的都是你……”
宋亚天还想称赞一番田一川，赞扬他在世人眼中温柔无比。他接着往后翻找证据，却看到帖子里面一张照片。
是他和田一川，还有王馨玫的偷拍照。
那天他在街上被田一川发现的照片，被人拍到了。他自己还好，被裹在田一川衣服里，根本看不到脸，帖子里也说不知道是谁，用的“田一川的小情人”指代。重点是王馨玫在那张照片中，眼睁睁看着田一川怀抱别的人，与她擦肩而过。
宋亚天记不清两个人分手的消息有没有正式公布，不过王馨玫手上已经没了戒指，敏感的媒体应该早猜到怎么回事了。这张照片也只是已经分手的恋人在街上偶遇彼此，一人发现另一人已有新欢。这种新闻尴尬如鸡肋，做不做都没太大价值。
可宋亚天看着还是不舒服，便问田一川能不能处理掉照片。田一川答应了他，说之前发过自己和王馨玫分手的通稿，所以这种照片根本没有太大价值，让他别担心，早点睡下。
说是早点睡，那一夜宋亚天一直睡不好，强迫自己在床上闭眼，最后怎么迷糊睡下的，他也记不清了。第二天，宋亚天再上网看，果然怎么也找不到那张照片。
他松了口气，便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。
宋亚天旅游回来，便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。他和田一川很有默契，工作时绝口不提感情。自从宋亚天说了需要时间，田一川就再没提过复合的事情，时间一久，弄得宋亚天工作外也不知怎么提起好。
明明那些话对第三者说尽了，怎么就是不肯跟当事人讲。
时光如白驹过隙，宋亚天亲眼看着家门外那颗参天大树抽枝冒丫，枯败的枝桠挂上了花。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迅猛，宋亚天在家里花了一天整衣柜，最后在衣柜最下面发现本相册。
这是田一川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，他生日会的时候拆开，看了一眼又合上了。他不太敢当着众人面仔细想，怕把持不住感情。别的就算了，里面全都是他和田一川一起工作的场照，是他想忘想躲都没办法的过往。
那个时候宋亚天没看，后来也一直没机会看。现在终于得闲，他也终于肯打开这份记忆。这东西简直像宋亚天的履历表，从他处子秀开始，他每一部影片都记录其中。
除了《杀戮花道》。除了《远大前程》。
宋亚天大概理解，这两部片子是田一川订婚后他的作品。他独自完成剧本，从头到尾没有田一川的参与。
而且《杀戮花道》，还是他给田一川的订婚礼物。
宋亚天当时不晓得自己怎么想的，拍了一部所有情侣都会咬牙切齿的片子。蜜意浓情的情侣，打算在婚礼前蜜月，不想路遇变态，遭遇人性拷问。戴面具的不明人士把二人关在牢笼中，命令他们互杀，只有一人能活下来。近乎恐怖的剧情，让宋亚天安上好多可笑的台词，整部片子充满荒诞。两位新人在互砍互杀的过程中又砍出了爱意，最后一人提着鲜血淋漓的砍刀，一人举沾着肉片的斧头，一起砍出牢笼，砍出个黎明。
彼时宋亚天剪完片给田一川看的时候，王馨玫也在旁边。他想约改天，田一川不肯，三个人就一起看完这部片子。没想到田一川看得特开心，直夸宋亚天。就连王馨玫也没露出不满之色。宋亚天见二人反应，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，最后白眼全丢进醋坛子中，泡得辨不出原本的样子。后来片子要投放院线前，宋亚天特地要来第一本母带，把它包得姹紫嫣红，恭敬地双手奉上。
现在想想，宋亚天有点想笑。他翻到最后，那一页没贴照片，而是张方位示意图，方位图上还有把钥匙，金光闪闪。
宋亚天感叹，真不愧是大老板。
方位图画得太宽泛，他看了几遍看不出门道，就把图和钥匙放在一起，找了个纸袋封好，以免弄脏。
他想打电话问问田一川图上画的是哪里，也想对田一川说感谢，感谢对方悉心准备的礼物。他也觉得应该给田一川道歉，毕竟订婚礼物充满血浆不是太善意的举动。他想说的话挺多，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。
二人仿佛灵犀相通，田一川恰巧打来电话。宋亚天一时语塞，好在田一川直接问他，要他帮个忙，挑身衣服。
宋亚天觉得田一川穿衣品味非凡，无论西装衬衣，套在身上都有型有款。他不明白田一川为何还需要穿衣咨询，可对方难得要求，宋亚天当然满口答应。
他早该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。尤其是田一川的副驾驶位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。宋亚天第一次见对方时，那个人大概连自己的腰都够不到，现在虽说还是稚气未脱，他的个头倒是良好地遗传了田家的基因，人高马大，不比田一川差多少。
见了宋亚天，那人连忙解开安全带，扑到他身上。宋亚天险些坚持不住。
“小叔叔！”活泼的大男孩笑得无比开心。
“飞飞，乖，叫、哥、哥。”
“那可不行，哪能叫哥，辈分全乱了。”
陪田一川一起来的大男生名叫田腾飞，是田一川大哥家的儿子，今年刚满二十。虽然和家人关系不好，田一川对这个侄子却格外疼爱。侄子也和爸不太亲，从小爱找叔叔。有了宋亚天后，田一川变成了“大叔叔”，宋亚天就是“小叔叔”。
宋亚天每次听了都要纠正田腾飞，明明年龄差不了很多，结果全被喊老了。田腾飞向来左耳进右耳出，小叔叔来小叔叔去，照叫不误。
田腾飞是田家第二个进入演艺圈的人。有田一川的前车之鉴，当初田家人都极力反对。田腾飞就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个录音棚，雇来业界最好的工作人员，把自己随手写的歌做了张小样，发布到某音乐站点上。
那一天，田腾飞创造了网站的点击记录，他在资料中留下的邮箱，被无数唱片公司的橄榄枝挤爆。随即田腾飞更新了头像，是张自拍像，于是整个论坛沸腾了。
清澈的声音惊为天人，样貌俊朗，现在才出现在公众眼前，简直就像罪过。田家人怎么也想不到，门槛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被各家唱片公司踏破。
田腾飞再三保证将来会继承田家家业，田家终于松了口，让他签了田一川熟人的公司。他第一张唱片十首曲目的MV，全是贵为圈中票房之皇的宋亚天亲手操刀。后来宋亚天笑称，自己没拿过什么电影奖，倒是托田腾飞的福，在音乐颁奖礼上有所建树——只要田腾飞发片，最佳MV导演奖就没旁落他人过。
这位田家小公子也是有个性，第一场签售会、也是唯一一场签售会，办在景城市中心的步行街广场。当时经纪人说“腾”字笔画太多，让他签得简略些。他就特别认真仔细，一笔一划在每个人的歌词本上写下“田藤霏”三个字，每写完一个还要冲经纪人笑笑。签售会持续了六个钟头，签到唱片店关门时间，也只签了一小半人。当时田腾飞手持扩音器，让没得到签名的人留下住址电话。转天，一张签名CD加致歉贺卡，便递到苦苦守候的歌迷家中。
闹剧被化解为美谈。田腾飞的人气，一发不可收拾。
他出道两年，第二张唱片即将在这美好的春日发售。
“所以呢，这次的MV我也拍了，还要我帮什么忙？挑新片发布会的衣服？”
“挑衣服是我瞎扯的，”田腾飞难得局促，“我想让你……跟我一起上期节目。”
“什么节目？”
田腾飞说：“是《来辞套客》。”
宋亚天熟得很，主持人爱聊正事也爱聊八卦，言辞犀利幽默，节目一直有不小的固定观众群，宣传新片再好不过。每次影片上映前他都要带着演员去转一圈，聊聊电影，聊聊身边的莺莺燕燕。
不过田腾飞还是第一次。他平时接受采访都有点不习惯，更别说长达一个钟头的访谈节目了。不光是说话，还要被好几台摄影机拍。他说被宋亚天拍还好，几台摄影机后面都是陌生人，他有点扛不住。
想到如此飞扬跋扈的小少爷居然怕起冷冰冰的死物，宋亚天忍不住拍了拍对方肩膀，连说好几个可爱。
《来辞套客》的拍摄，安排在几天后。
宋亚天嘱咐田腾飞带上小礼物，送给主持人。他以为对方知道带签名唱片，结果田腾飞递给一人一个景城名产大礼包。还好有人提前和主持人沟通过，才化解了尴尬。
他便是想不到，世界上还真的有比他更不会应对媒体的人。
宋亚天第一次正式面对媒体，说了特别不该说的话。颁奖典礼一散场，他端着最佳新人奖的奖杯去找田一川邀功，以为能让田一川消气，结果被田一川骂得狗血淋头。他不止骂宋亚天，连宋亚天带去的女伴一起骂，骂她不应该放任宋亚天说出失礼的话。她当下和宋亚天闹分手，哭着跑开，宋亚天也不敢说话，低头正襟危坐，听不清田一川冲他吼的内容，只会点头说好。他等田一川说完，才推了推奖杯，推到田一川眼前，跟他说“田老师，这个送给你”。看到宋亚天的奖杯，田一川气消了大半。他道谢，然后一字一句地让宋亚天跟他重复，有的话能说，有的话不能说。
田一川对他讲了那么多禁忌，唯独没提到感情问题。
宋亚天翻看节目的脚本，里面直问他空窗两年，是否最近找到了心仪的对象。
他想，是不是唯独这个问题，可以凭真心所言。
工作人员已经就绪，主持人站在台前开始准备，宋亚天也把台本放到旁边，准备登场。这时，他的助理匆匆跑过来，对他说田一川叫他赶紧回去，出事了。
宋亚天不太明白，能有什么事比他的宝贝侄子还重要。不过田一川是从不在工作上开玩笑的人，事情或许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。
助理递上手机，屏幕上是一封田一川转发来的邮件。邮件里有他、田一川和王馨玫被偷拍的照片，有一片血色，下面还有三个链接，分别标注着《远大全程》全片、张嘉明新片剧本，以及今年最佳新人导演奖的得奖者金良的新片《生之奇迹》全片。
“链接的意思……”
“就是字面的意思。这几个链接，已经在网上传开了。”助理说。
去公司的路上，宋亚天的助理一句话都没讲，大气也不敢出，战战兢兢的，膝盖一直在抖。
反倒宋亚天表情很平静，用私人手机给田腾飞发了短信，跟他说公司出了点事，走得太急，这次没办法陪他做采访。如果他想，自己答应他之前出第一张专辑时，没能为他做到的请求：等他唱片卖到白金销量，给他拍特别版的MV。
田腾飞回复倒是快，要宋亚天别着急，自己答应节目组现场开个小型演唱会，节目组答应不在问题上刁难。
紧接着他又回了一条：小叔叔，其实我这张片刚开预售就白金了。后面附带一个撒娇表情，外加一个贼笑表情。
宋亚天看后笑了笑，又沉默了。他抬手找助理要工作用的手机，助理递过去时候手没攥稳，手机掉在地上，打了几个滚。他俯身捡起来，发现屏幕居然裂了。裂纹正中仿佛有只名为现实的毒蜘蛛，毒液渗入皮肤，一点点侵蚀软化掉他，让他麻痹，无法动弹。
助理见状连说抱歉，拿出日程本，手却抖得太厉害，一个字都写不了。那个平日飞扬跋扈一步十八弯的人身体僵得不像话，看得宋亚天居然有些心疼。毕竟这人从自己出道起就陪着自己，陪了这么多年，有好几次可以升职的机会，他都没走，说宋亚天习惯多，别人来怎样都不放心。
宋亚天轻声安慰对方，手机屏幕裂了可以再买。后面还有半句，他憋了半天，没憋出来。
语言的力量太苍白，无法粉饰任何事实。
路上司机车开得很快，有好几次转弯，宋亚天都觉得自己要被甩出车门。他和助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到了公司，双脚好不容易着地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，就被助理拉着跑。
从门口到电梯，短短几步路，全是侧目的员工。
助理对宋亚天说链接已经传开，就意味着这里每一位或许都看过了公司即将制作完毕的两部新片，和一部即将开拍的片子的剧本。现在互联网如此发达，任何发布过的内容都会留下踪迹。
比如宋亚天以为被清除的照片。
他知道自己应该注意，应该再小心些，可是田一川对他说没关系，他便放心了。只是不知照片被谁看到，谁又从中作梗，蝴蝶的翅膀扇动了飓风扬起海啸，冲开巨大的空洞。
宋亚天一路小跑进会议室。田一川坐正中，右手边有个空位，左手边是管月，她脸上厚厚的妆也无法掩盖倦容。再接着是张嘉明，没想到齐乐天也在，金良和他的经纪人则坐在另一侧。他们人手一只烟，烟雾缭绕，各个眉头紧锁。一瞬间宋亚天还以为自己走错地方，走到了什么黑帮片警匪片的拍摄现场。他猜田一川右手边的位置是给他留的，便自觉坐过去。
田一川见人来齐，打开大屏幕。
屏幕上是宋亚天收到田一川转发来的邮件。邮件内容赤裸裸晒在上面，看着触目惊心。
刚才宋亚天没仔细看。他隐约想得到内容，但不敢细看，怕当下无法自控。
邮件顶头就是那张偷拍照。这张照片宋亚天第一次细看：照片中明显有三个人，但只能看到两张脸。田一川垂头看怀里的人，深情款款，根本没注意到身旁就是面色苍白的前女友。王馨玫的表情绝算不得平静，像是要哭了一样。
宋亚天算是明白，一张图胜过千言万语。
邮件文本通体是血般的暗红色，发件人字字句句都在控诉田一川如何背叛了他的女神，如何在王馨玫面前对别的人一往情深。王馨玫那么痛苦，所以他也不能让田一川好过。他说要田一川好看，要田一川记住背叛他的女神的后果。
链接里面的几部影片，刚好全是田一川挂名制作中的影片。
“这封邮件两个小时之前发到我的工作邮箱里。我请了我们安全公司的技术员鉴定这封邮件，他们打开了链接，确认没有病毒，是单纯的在线视频，和一个文本页面。视频的内容就像链接所说，是《远大前程》和《生之奇迹》的全片。两部都是目前最终剪辑版本，没有经过后期制作。文本页面，是张嘉明新片《孤旅》的最终版剧本。这些应该都是从我们公司泄露出去的。技术员正在追查原因，他们初步判定，是公司网络遭受了黑客袭击。我已经联系各家视频提供网站撤掉我们的电影，可是影片上传的时间比邮件时间早，目前《远大前程》的点击率已有七位数，而《生之奇迹》也……”田一川突然砸桌子，桌上的水杯都被他力道掀翻，“《孤旅》剧本的页面，架在国外的服务器上，我们现在正在与服务商交涉，希望对方可以撤下页面。”
宋亚天一直以为，影片在上映之前泄露是天方夜谭，只会在新闻里发生，和他没有半点关系。先前他听说某国外巨鳄因为一部有争议的片子，公司高层的邮箱，包括许多片子在上映前被集体泄露。他也听说过，某些热门影片发生过同样的状况。
那些事情太遥远太荒谬，宋亚天总觉得和自己无关。
在来的路上，他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。他以为有人恶作剧而已，可是听到田一川的话，他才开始接受现实。
宋亚天突然感觉胃里的东西向上翻，涌到喉咙。他背过身，想尝试呕吐，却什么都没有。他的动作太轻微，连身边的田一川都没反应。对方继续说，把所有相关人员召集来，是为了告诉大家这个不幸的消息。公司会严密监控，尽量减少损失，他也请各位经纪人和当事人考虑对策。
金良本来就一直在小声嘟囔，田一川话音落，更是忍不住了。他骂骂咧咧，说自己在业界混了好久，没背景没金主，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努力都做过，好不容易能力得到业界的肯定，盼来这个机会，却被大老板搞砸。可惜他不知，最佳新人奖向来是经纪公司买来捧人用的，这次是左家大小姐的重头戏，他们要找个好控制的听话的导演。所以在千千万万人中，金良才被选中。
田一川要他别吵，他不听，经纪人都劝不住。眼见他要动手了，管月连忙代田一川打发他和他的经纪人出去。
会议室中剩下的人，全是和田一川不能再熟的关系，他多半会听当事人的意见拿主意。管月也放下一直绷着的脸。
管月清楚这个机会对张嘉明如何难得。为了这部片子达到满意的效果，为了这部片子由最合适的演员出演，张嘉明拿出积攒许久的积蓄，而后跟田一川签了五年毫不平等的卖身契。他除了基本工资外，所有拍摄的片酬利润一分不拿，用来添补延迟拍摄的经济损失。还有齐乐天，更不必说。
她有些怕这两个人做傻事，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作何打算。
张嘉明说：“我只问一句，投资人会不会因为剧本泄露而撤资，导致片子没法拍？”
田一川脱口而出“不会”。
“那好，我没别的问题。”
田一川和管月听后面面相觑。管月不解地问：“你的故事从头到尾都被观众看到了，你这部片子还有什么悬念，还有什么卖点？”
“那一切有原作的电影，都没有悬念和卖点了？”见旁人无话可驳，张嘉明继续讲，“观众可以看看，我的故事有多精彩。他们大多应该知道，剧本和最后的成片不一样。”
张嘉明不爱说话，连着说了两大段，就不爱再讲。听到投资商不会撤资的消息后，他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，只剩自信。仿佛这件事并不是悲剧，而是天大的喜剧。他对身旁的齐乐天说别担心，相信我，齐乐天的表情也变了，他像一路跪拜匍匐前行的虔诚教徒，抵达圣域，终于看到了神之光。
宋亚天又要羡慕张嘉明。有人陪他睡破屋、饿肚子，与他共患难，能和他一起拍电影就开心得不得了，就当成世界上最大的福气。
周围人还是没反应，张嘉明可能也等得不耐烦。他问田一川是不是可以走，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。田一川晓得他毫无负担，也稍微轻松些。他一并遣走了管月，让她跟进处理这件事情。
坐满人的会议室中，现在只剩下田一川和宋亚天。
田一川转过宋亚天的椅子，自己也侧过身，两个人从肩并肩转向面对面。宋亚天手抵额头，没有声响，田一川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。他让宋亚天松开手，宋亚天没有，他上去掰，不知几时宋亚天力气那么大，他竟掰不开。
田一川没办法，揽过宋亚天后脑，硬是让宋亚天靠在自己胸口。
“田老师，你心跳好快啊。”
“我担心你。”
“你不用管我，我有解决办法。”
田一川猛地推开宋亚天，这回他终于看得到宋亚天的脸。这种表情，他在宋亚天考试失败后见过，第一次被影评人骂得体无完肤时见过，也在宋亚天遇到票房低谷时见过。他感觉宋亚天钻到牛角尖里，撞铜墙铁壁，撞得头破血流也出不来。
“亚天，你别这样。”
“受害者不只是坐在这里的人。王馨玫呢？她的压力应该比我们都大吧！”
“我跟她经纪人说了，让她暂时推掉这几天的工作，待在家。金良那片子的男主角有些粉丝太激进，我怕她出门不安全。我等下去看她。”
“你现在赶紧去吧。”
“那你呢？你这样以为我不担心？有话跟我说，有火冲我发，别自己一个人闷着。”
田一川清楚，宋亚天因为这件事对王馨玫的影响有所愧疚，所以让他赶紧去看王馨玫。可他也清楚，宋亚天在找借口。这个人宁愿独自遍体鳞伤，宁愿独自消化犯愁，在体内积累成恶疾，也不给人看。
他感到害怕。
他害怕自己像多年之前那样，会再一次失去宋亚天。他清楚宋亚天背负着巨大的压力，完全不容许自己失败。可无论他怎么劝解，收效甚微。
他不明白为什么。他无能为力。
“田老师，请你相信我，我在想办法。”宋亚天眼中，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。田一川突然想起一句话，走到了绝望的尽头，是不是就看得到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