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头从马上栽了下去, 面朝下跌在雪地里。

染红了一片雪



赫连颉手中的长剑还停在半空, 刀尖上,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滚落在地。

他的甲胄裂了一个口子, 他的右肩上有鲜血渗出, 他身边的参领忙上前,捂住了他的伤口, 对着铁头的尸体啐了一口:“疯子。”

赫连颉用脚尖踢了踢铁头的尸体, 而后稍微一用力,把他翻了过来。铁头的眼睛微微睁着,他的眼前一片涣散。

他朦胧残存的意识想起了初次见到池穗的场景来,那个沉默清冷的少年跟在刘万时身后, 她的眼睛是比夜色还深的黑。她是定北军不灭的神话。

士为知己者死, 他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决定, 只是遗憾,他费力地看向池穗的方向, 虽然什么都已经看不清了。

报君黄金台上意,提携玉龙为君死。

他的世界慢慢沉寂下来, 只剩下一片空空的旷野。

赫连颉是火爆的性情,可这次他难得一见的沉默下来。士为知己者死,这是他听汉人常说的一句话,原本他不懂,他认为性命是头等重要的事情。

可今日他终于恍恍惚惚的明白, 在有些人心里,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们去追求。

他抬手摁住自己的伤口, 冷冷地吩咐:“先把他俩丢在坑里冻半宿,然后再拽上来。”

身边一个参领犹豫着问:“王子,你刚才当真是想杀了池穗吗?”

赫连颉看了看天空,又收回目光:“原本我是想要留下她的,可现下我又不那么坚持了。先看看她能不能熬过今夜再说吧。若熬过了,那便是上天的旨意,我保不齐要留她一条性命。”

*

刘万时是被冻醒的,醒来的时候,只觉得后脑的脖子附近,一抽一抽的疼痛,他是被人打昏了,之后发生的事情,他一概不知。

他发现此刻的自己正躺在一个不大的坑底,这个坑大概有两丈远,头顶能看见一小块漆黑的天空。坑里是厚厚一层积雪。他躺在的是一块干净的地面上,这里应该是被人特别打扫过了。

他微微转过头,看向池穗,池穗轻轻合着眼,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。她脸色很不好,白得不正常。他活动了一下身子,池穗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“我们这是在哪?”刘万时轻声问。

池穗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手臂,脸上倒也没有太多颓丧的神色:“这是一个陷坑,我和你一起跌进来了。”

刘万时是个聪明人,不过三五瞬他就明白了其中关节,以池穗的本事,怎么会轻而易举就陷入这样的情境中来呢,大抵是为了救他。

他们二人的关系十分微妙,他们二人之间并不会轻言感激的话语,刘万时心中感动,可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: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”

池穗抬头看着头顶的星星,沉吟片刻到:“如今是隆冬,天黑得早,算起来刚刚入夜一个时辰。”

太阳刚刚下山,并不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,刘万时的眉心浅浅皱紧:“匈奴人难道想一直把咱们困在这?”

池穗端正了一下坐姿:“这座坑周边围了很多人,数量只怕很多,我们的人冲锋三次皆不能靠近,看来赫连颉是铁了心要把咱们困在这。”

刘万时万万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,他眉头紧锁,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池穗还有心思和他玩笑:“没料到今日竟然与你这厮一同患难,你猜猜,我们二人究竟能撑都几时?”

刘万时懒得理会池穗的玩笑,他心快如电,脑子也转的飞快,可是他发现自己根本猜不透赫连颉的想法,更无法谈及自救了。

再者说,池穗在这一个多时辰里,定然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自救,既然都以失败告终,那说明这些皆是不可取的。

难道这要在这里等死吗?刘万时十分不甘心。

池穗比他想得开,虽然她脸色差得很:“你瞧瞧,这堆篝火烧得真旺。”她默默盯着面前这处虚空,好像眼前真有一堆火一样。

池穗浅浅一笑,又合上眼:“生死有命富贵在天,你着急也没有用,还不如保护体力等着,赫连颉想杀你我,早就杀了,何至于等到此刻,所以我觉得他会给咱们留一条生路的。”

池穗说的很不无道理,刘万时闻言也觉得安心了几分。

虽然心中有底了一些,可彻骨冷气直往人的骨头里钻,刘万时冷得发抖,他看向池穗,池穗的嘴唇微微发青。

池穗的身体极好,在军中生病都是罕有的事,区区一点寒气,竟把她弄成这样,刘万时万万没有想到。

池穗正在闭目养神,神态十分安详,若不是脸色出卖了她,刘万时根本看不出半点端倪。

刘万时向来细心,他不过多看了两眼,就发现池穗身边的雪地里,有着星星点点的猩红。

他自己身上除了关节处有些艰涩之外,根本感受不到半点疼痛,这血迹毫无疑问便知是池穗的。

刘万时立刻站起身,又离池穗走近了几分,他微微提高了声音:“你受伤了?”

池穗抬起墨玉一样的眼睛,浅浅一笑:“一点擦伤,不碍事。”

脸色虽然看上去尚好,可整个人的声音却虚弱的浮在半空。

池穗自己能感受到自己这几年的身体越来越差了,她向来要强,时时刻刻都撑着,如今只觉得心力交瘁,如何也坚持不住了似的。

头也有些昏沉,她知道,在这样寒冷的时节一定要强打精神,可此刻,她只觉得身体里的热量在一点点流失,眼皮也越来越沉。

不如就这样睡去也好。池穗这么想着,目光开始朦胧起来。

刘万时暗道不好,立刻过去,他拍了拍池穗的肩膀:“诶!你千万不能睡!”

池穗轻轻摆摆手:“我真的是太累了,撑不住了。”

“你想想咱们大梁,如果你就这么睡过去了,谁来为大梁开疆拓土?”池穗已经无动于衷,好像思绪都已经飘远了似的。刘万时微微咬牙,“你想想祝从之,他因为什么来军中,你当真不知吗?他在京中有着大好前程,偏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,不就是为了你吗?你死了他怎么办?”

祝从之。池穗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。第一次看见祝从之的时候,她只是认为,祝从之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,胸无大志,游手好闲。

不知道从哪天开始,她慢慢发现了他的不同,他的从容淡泊,胸有丘壑。

这样一个尽善尽美的人,如何就扬言要与她天长地久呢?

如果她死了,祝从之该怎么样呢?她半点也想不出。

刘万时见她目光渐渐有了焦点,心中觉得有点宽慰,可想了想祝从之,又觉得自己心里发堵。他叹了口气,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绢布,习武之人难免磕碰,随身带着绢布和金创药都是常有的。

只是天寒地冻,刘万时又当心池穗的伤口冻上,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。

“都是皮肉伤,不打紧。”池穗看出了他的企图,反倒有些笑吟吟地对她说道。

刘万时把绢布收起来,又坐在池穗身边,微微迟疑了一下,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抛给池穗:“受伤了更畏寒,你多穿点。”

池穗张了张嘴,还没来得及多说,刘万时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养神起来。

池穗犹豫了一下,也没有推辞。

就这样又生生熬过了一个时辰,天彻彻底底地黑透了,周遭当真是滴水成冰,呵气成霜。

刘万时也被冻得不行,可看着池穗,自己也依旧在咬牙坚持着。

终于,一个长得剑眉星目的匈奴人走到坑边,抛下来一根绳子。

池穗和刘万时二人刚刚从坑中爬上来,就被绑了个结实。在风雪中待了这么久,方才的攀登耗尽了池穗的最后一分力气,她只觉得眼前混黑一片,竟在几个瞬息间没了只觉。

池穗是在一个十分宽阔的营帐里醒来的。她活动了一下手脚,发现自己的手被绑在了床头的柱子上。

身上的伤口已经缓过了药。发现这一点之后的池穗豁然一惊,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之前来时穿的,只是胳膊和腿上都绑着白布。

身份暴露这四个字从她的心里盘旋上升,她只觉得极度不安起来。

她忍住自己身体不适的感觉,缓缓打量着四周。

这是一起极其宽大的营帐,四周入目都是如雪一样纯净的白色,纤尘不染,圣洁得让人不忍玷污。

在不远处的长桌上,放着一个琉璃的瓶子,瓶子里面插了两枝红梅,说来也奇怪,匈奴人向来不解风情也不愿附庸风雅,那么住在这里的人,究竟是谁呢?

她这般想着,就听见有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她的耳力很好,能听得出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。

门帘被挑开,走进了两个人。

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匈奴人,穿着素白的衣服,头发很长很长,柔顺地垂落在脑后,他有着深邃的五官和雪一样光洁莹白的皮肤,池穗几乎能立刻确认,这个营帐正是他的营帐。

而他身后跟着一个娇小的人,看上去好像是他的助手,虽然从他的五官看,能看出是个匈奴人,可脸上却带着雌雄难辨的况味。

巫医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,更或者他的眼中常年带着似有若无的悲悯,他缓缓走到池穗面前,一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他缓缓开口:“名震四方的定北军名将,大梁皇帝亲封的将军,竟然是一个女人。你说,这是不是一个荒唐事?”

他的嗓音清淡冰冷,却如同泉水一样动听,泠然平静,宛如珠玉落盘。

可说出的话却冷漠非常,好像要把人的骨头冻住似的。

温馨提示:方向键左右(← →)前后翻页,上下(↑ ↓)上下滚用, 回车键:返回列表

上一章|返回目录|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