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生听到了熟悉的嗓音,清朗,少年感十足,像是春日里头柔柔洒下来的光,掉进了林中潺潺小溪,林中风一吹,携来的便是果木香气。
可是她觉得越发委屈,眼泪像是珍珠手串断开,一滴一滴连着落下来。
“阿笙,你别看了。”
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,男子嗓音也变得有几分着急。
“你也不要哭了,哭了我心疼。”
语调湿漉漉的,也和要不到糖吃的稚子一般委屈。
“十六。”
忘生的眼睫毛眨动几下,想要转身的时候,大地又再度震动起来。
她拳头一紧。
又是如此,又是如此!
安凉,在挑战她的耐性!
忘生胸口凝了一团郁气,双手一抬,周身神力早便恢复一些,金色丝线迅速飞出,抓向黑色虚空,扯住了碎片,眼瞧着便要修补好了,却最终砰的一声,金光黯淡,消失无踪。
在忘生面前铺陈开的又是完全不同的一个地方。
不再是杨柳青青的江南水乡,而是风沙飞扬的沙漠,烈日晒得人嘴唇发干,整个人都干燥得生出倦怠之感。
少女抿了抿发干的嘴唇,右手在眼前一挡,本来便白的肤色此时在阳光下就越发白皙得发光,但是幽洲判本来就是冷淡的性子,纵使此处再怎样干燥火热,她依旧是冷冷清清的。
不远处,绵延起伏的金色沙丘上走来一拨队伍。
十来头骆驼,最前头走着十来个灰衣男子,末尾还有不少驮着箱子的奴仆,最中间的是个年轻女子,身上从头到脚都包着斗篷,只露出俏生生一张脸。女子姿容秀丽,水葱一样鲜嫩,和此处格格不入。
只是忘生的目的并不在此,她的视线在队伍中间靠后的地方一落。
那是一头白骆驼,上头坐着的是个少年,十七八岁,面上肌肤细腻,微微发红,少年五官精致,额头冒汗,使得原本毛茸茸的额前碎发有些湿黏。
她将眉头一拧,舌齿间轻轻咬出十六两个字来,身形已是到了那队伍之中。
“来者何人!”
为首的是个将领模样的男子,一路警惕小心,如今见一个身形单薄的黑衣少女出现,却依旧如临大敌。
忘生未曾说话。
“我等奉清远帝之命送质子与公主前来,与边渤国缔结——”
那男子还待结束,忘生却是眉头一皱懒得再听。
少女飞身到了队伍里唯一的女子面前,手掌一抬,骆驼吃痛,女子摔了下来。
“公主!”
为首将领呼道,但眼底却没有太多担忧之色,相反,忘生还在他一闪而过的情绪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轻松。
忘生盯着他,而后探寻的视线别开,冷漠无比的看着倒地的女子。
送来和亲的公主?作为交换的质子?
她眸色一冷,蹲低了身子,手已经掐上了女子的脖子。
幽洲判性子沉浸,喜怒不形于色,做事也有原则到让人觉得她死板的境地,很难想象,这样的人生气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,是不是面色黑到了底?说话也冷涔涔的?
都不是。
忘生一句话都没有说,面上依旧还是那般凉薄模样,一双茶色的眼眸瞧不出情绪,阳光下玫瑰色的头发也让人觉得有几分冷。
少女单眼皮,远山眉,鼻头挺翘,嘴角似乎有笑意。
如果忽视她掐住女子脖颈的动作的话。
和亲的公主此时已是喘不过气来,本就白皙的面孔现下涨红,慢慢又发出青色来。
“额——呜......”
女子开始徒劳的挣扎。
远处的天空,忽然就卷来一片乌沉沉的云,遮蔽天日,风沙暴起,卷得人口鼻都进了沙子。
忘生未曾将手下动作放轻,随后便感身后出现了一股凌厉的力道,角度刁钻,朝她后背袭来。
她腰身一扭,人早就没影,到了那浑身上下都罩着斗篷的男子身后。
男子手上力道来不及收,便直接落到了和亲公主的身上。
后者噗的就吐了一口血,气息奄奄。
“阿姜!”
安凉顾不得其他,冲到女子面前,斗篷被吹开,露出里头坚毅的面孔。
“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。”
忘生立在原地。
“安摆渡渡魂将近千年,都不曾渡出些什么吗,一世世看着她死,却无能为力,又有何等意思?”
少女的声音像是秋日里的风,凉得很。
随后忘生到了那只白骆驼面前。
“十六,下来。”
声音温和。
骆驼上的少年分明不认识忘生,却也乖顺的下来,还阴差阳错的将手伸了出去。
“你的心魔早该破了!”
幽洲判眉眼一厉,趁着安凉因为自己杀死了爱人的茫然无措中,手掌蓄力,直接金色光团丢出,朝相拥的两人袭击而去。
“不——”
安凉怒吼一声。
随即异象顿生,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,之后便有咸腥的海风吹来。
忘生再度睁眼的时候,已是到了黑海之上。
忘川河的尽头,便是黑海,再往远处涌流,便是人间的渤海。
“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!”
安凉在忘生面前,神色扭曲,一掌袭来。
少女避开,看了身边昏迷不醒的赵十六一眼,胸口一动,便觉安心,手上金色丝线出现,做了个茧子将男子先保护起来。
“不是我杀了她,而是你。”
“我没有,是你躲开了,若不是你躲开,阿姜不会死的!”
安凉双手抱头,英武的面孔因为此刻的歇斯底里很阴郁。
“安摆渡,你的阿姜早就死了,一世一世,都不得善终。”
忘生陈述这个事实,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淡。
“阿姜不会死的,还有五十年,还有五十年我便可以投胎了,我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去投胎,我便能好好照顾她,保护她!”
安凉大声道,又受了忘生一掌,气息弱了几分。
“你果真以为摆渡千年,便能换得前程记忆不散?呵,可笑。”
熟悉的声音传来,但其中又添了几分沙哑意味。
忘生扭头去看,见赵十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身边,手上还抓着一小团被他揉成球饿金色丝线。
“阿笙?”
赵十六将头一歪,手上的金色小球便变成金沙飘散得无影无踪。
忘生的心脏一缩,觉得那笑很让人熟悉。
“你胡说,只要我渡满一千年的游魂,我便能不喝泥浑汤去投胎!”
安凉急声道。
“谁同你这样说的?你以为投胎一世是过家家?呵,原来酆都城已经随意到了这种地步,想来我沉——”
赵十六说到一半,便觉忘生凌厉的视线看来,嘴角一勾,顿住了,又改另外一个话题。
“仔细想来,你不觉自己太自私了吗?若是你和你喜欢的女子双双投胎,或许来世来还能护她周全,可你现下,就想着自己不能忘记对她的亏欠,来世对她千倍百倍的好,便可以抵消千年以来你不曾陪在她身边的过错吗?呵——人间的什么男女情yù,果真是可笑啊。”
赵十六的话就像是刀子一样,刺进了安凉心口,还搅动着皮肉。
“不,不是这样的!”
他喃喃。
“什么不是这样,安摆渡,到底说来还是个懦夫罢了,或者,是贪生怕死之辈,想要借着水合珠长生不老吗?”
赵十六的话,带着嘲笑,说出了这等隐秘心思,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“你胡说!”
对姜爱意的心意被人这样误解,安凉浑身暴动,狰狞面孔,手掌成爪便朝赵十六扑来。
后者却是一点儿不怕,面上冷淡一笑。
黑色身影一闪,忘生已经来到他面前,出手一击。
安凉受创,倒在了乌黑大船上。
黑海的浪潮已经平息,忘生的水合珠也已经收回。
她眸子在安凉和姜爱意身上一落,眼底到底还是出现了一丝无奈。
远处,崔府君已经带了众多鬼兵过来了,她便懒得再管这档子糟心事,转眸看后头的赵十六。
男子冲她歪了歪头,嘴角一勾,露出个纯挚的笑意来。
“阿笙!”
声音明朗清脆。
忘生却连手都没有去拉,直接离开了黑海,朝渤海而去。
“阿笙,你等等我!”
赵十六在后头追着跑,眸子里的幽幽绿光一闪而过。
到得海滩上的时候,忘生终于停下来。
“你不是十六,你是何人?”
她的眸子温软退去,变得冰冷淡漠,看向赵十六的时候已经完全陌生,隐在衣袖下的手掌握成了拳头,指节发白,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。
“我便是阿笙的十六啊,阿笙觉得我是何人?”
赵十六笑得眼底闪光,他上前一步,忘生便退后一步。
“从十六的身体里出来!”
忘生道,手上已经蓄力。
“出来?这具身体,本来就是我的啊,是赵铭,抢了我的身体才是,呵呵。”
赵十六冷笑了一下,眼眸绿光浮起,汹涌着再度朝忘生靠近。
忘生一掌劈过去,赵十六躲开,但因为来势汹汹,还是擦伤了右臂。
男子左手食指在流血的伤口处一蘸,再放到嘴唇,尝了一口。
“这血,果真是美味,难怪连你也这样难以忍受。”
分明还是一样的面孔,可是气质神态却完全都不一样了,忘生眼底金光浮现,有些难以控制,一面却又想起,赵十六的血是能引百鬼前来的。
忘川河,可就在远处。
思及此,她又下意识上前一步。
“怎么,担心你的十六会被百鬼啃噬?”
忘生脚步一顿,咬了咬牙齿。
“幽洲判大人,好久不见了。”
男子继续道,末了一声轻笑,飘散在海风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