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副样貌, 以及说话的口吻。完全不像那个失去记忆需要人照顾的“付铭”。

不知怎的,当看见对方微弯的眼眸, 付璟心底竟不由自主生出惧意。

而这份惧意,是从前面对身为家主的季启铭才会有的。

牵着对方的手不由自主松开。季启铭并未在意,视线依然落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。

季华强的表情要比付璟更加难看。他已猜出几分缘由,却又不敢相信。

如果这一切都是季启铭设下的陷阱?

对方以己作饵转移他的注意力,再趁机处理掉他那些心腹,那他这段时间的阴谋算计简直像一个笑话!

季华强干枯的手背青筋暴起, 眼底闪过一道狠厉的光。

不,还不算完。

进来前他多方排查过,这附近并没有季启铭的人。对方即便除掉了自己心腹,现在却是孤身一人。

自己带了十余人,怎么也能把人抓了,日后再作打算。

想到这里, 季华强终于平静下来, 一挥手:“带走。”

然而, 没有人动。只听得电视机传来滑稽的广告音乐。

“把他带走!”

季华强语气加重。可当发现身边还是无人动弹时,猛地转身怒斥,“我让你们把季启铭带走!耳朵聋了吗!”

回应他的, 是一道冷淡的男音。

“坐牢这么多年, 您果然还是迟钝了,父亲。”

季华强身体一僵。

耳后传来脚步声,那人貌似走近。

每当声音大上一分, 他心头就坠下一寸。直至冰窖。

恍惚间, 仿佛再回五年前的场景。那时他意气风发,是高高在上的季家家主。虽说是自己亲生儿子,他也全然不放在眼里, 任由妻子去折难。

他们要的并不是季启铭,而是延续后代的血脉。

可他怎么也想不到,订婚宴当天,他们竟被私生子给狠狠耍了。

平日里看着毫不起眼唯唯诺诺,实际却在暗地培养自己的爪牙。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时候转移季家财产,架空他的权势。让他从昔日的只手遮天成为一个阶下囚。

那一日也是如此。

季启铭脸上露着云淡风轻的笑,笑意却未达眼底。

哪怕翻身扳倒了他们,也完全不见任何喜悦。与自己肖似的那双眼瞳幽邃黑暗,透不进一点儿光。

许是害怕再与之对上。季华强立在原地,没有回头。

脚步声止住。

“钱买来的手下应该多注意些,你以为他们会关心雇主是谁?”

季华强嗓子沙哑:“你什么时候做的。”

“重要吗。”

季华强不吭声了。

事到如今,再问清来龙去脉已无意义。

他原本以为胜券在握。

如今季家已基本全是他的人,而季启铭不过是只四处逃窜的老鼠。

却万万没有想到,在他注意力全部放在行踪上时。对方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了他的所有心腹,如斩四肢。

逃窜只是假象。这人是在守株待兔。等着他主动撞上树干,头破血流。

“你原本还能多当几天家主。”男音道,“何必这么急。”

这话在季华强听来无疑是讽刺。

他咬牙质问:“你既然早就有实力对付我。为什么还要在这么一个小地方躲着,引我上钩?”

没有立即回话。

客厅挤满了数十人。电视声响回荡在这窄小的空间。

半晌,才听那人开口:“嗯,因为我得好好辨别一下,哪些是父亲的人。”

语气带笑。虽然称他为父亲,却不含半点儿尊敬之意。

“而且看您表情变化这么大,也挺有趣的。”

季华强怒火中烧,终于转过身去:“季启铭,你——!”

他刚一动作立马就被身侧手下给制止。死死扳住他的肩膀,动弹不得。明明是他自己带来的人,如今却成了作茧自缚。

这一刻,季华强终于看清身前人的表情。

同记忆中一样。明明嘴角勾着,却宛如怪物拙劣的模仿,叫人心生恐惧。

数年未见。再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,他只觉得无比陌生。

季启铭双手背在身后,微笑注视自己的父亲。

“都处理干净了。下次您不会再有机会,好好在监狱度过余生吧。”

“好歹安分一点儿,能让你在牢里享受些。”

季华强再也说不出一个字,被扭送着朝门外走去。

人瞬间少了大半,空气依然凝固。

目睹方才父子俩的互动,付璟只觉得呼吸不畅。抬手抚住脖颈,好像这样能稍微畅快些。

顶上白灯无比刺眼。映在头顶些微发热。许是因为如此,才会不由自主渗出凉汗。

“季先生。”

外边又进来一行人,身着黑色西装。毕恭毕敬。

“车已经备好,随时可以出发。”

付璟瞧见季启铭朝外走去,看也没看他一眼,好像早忘了他这个人。

由于过于焦急,他下意识脱口:“——等等!”

一瞬间,众人目光齐齐聚集过来。灼烫着他的脊背。

季启铭脚步顿住,侧头看回来。

眼神瞧不出半分情绪,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。

付璟张了张口,却发现自己又发不出声音了。他紧紧扣住脖颈,抬眼望着前方。

“……”季启铭笑了笑,“有事吗。”

竟然问他……有事吗。

付璟不是笨蛋。他自然看出季启铭恢复了记忆,并暗中谋划了这一切。

可是从什么时候?消失的那段日子?还是更早之前。

亦或者,对方打一开始就在骗他。从头到尾压根就没失过忆。

倘若如此,为什么要纠缠他,为什么要让他喜欢上他?

等他没了利用价值,又无比冷淡问出这句话。

有事吗。

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捶打过,钝痛不已。他几乎再也站不住,蜷缩着半蹲下身。

嗓子终于能发出声音,却无比嘶哑。

“你该跟我解释吧。这算什么?”

季启铭:“解释?”

他想了想,“我只是想找个隐蔽点儿的地方躲着,这段时间托你照顾了。”

身旁有人走近。付璟见是那名黑衣人,在他身旁放下一张银行卡。

“没有密码。”黑衣人道,“请随便用。”

这是最后一句,甚至不是季启铭对他说的。

这句话过后,他便听见脚步声。对方朝门外走去。

付璟尽力抬眼。大脑昏沉,视线模糊。他恍惚瞧见那一道人影消失于门后。

他想要起身。却因使不出力趔趄摔倒。手肘撑住地面,汗滴自额前淌下,坠落冰冷的地板。

呼吸愈发困难。

脚步声貌似停顿。但仅仅一秒,便再度朝外走去。愈来愈远,直至消失于电梯之后。

本就僻静的公寓楼陷入寂静。

付璟跪趴在地上,头埋入双臂之中,只觉自己窝囊无比。

“哥、哥,”小马小心翼翼靠近过来,“你没事吧?”

他见付璟不吭声,安慰道:“嫂子他……”

他改了口,“季启铭就是个大坏蛋!不要把那种坏蛋放在心上,他配不上哥你!”

然而对方依然一言不发。小马更加担忧。

“哥……”

付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或者,一句话也不想说。

他难以言明现在的心情。与其说是被背叛、被欺骗后的绝望与憎恨,倒不如说,已经什么都不想去思考。

脑子落空空的。像是从一场绵长而美好的梦境中醒来,窥见冷冰冰的现实。

所以,才越发觉得残酷。

他闭上眼睛,捂住了额头。

大概是在刚满六岁不久,父母出车祸死了。

那时付璟对死亡还没有清楚的认知。只是从某一天起,不会再有人抱着对他笑。

黑漆漆的葬礼上。所有人都一身黑衣,看他的眼神无比哀婉,嘴里说着“可怜的孩子”。

父亲的兄弟收养了他,并代他管理父母留下的遗产。那段时间,本来家境拮据的叔叔阿姨突然搬了大房子,并买了车。儿女也从公立送去了价格高昂教育环境优良的私人院校。

“其他亲戚都不管你,只有我们愿意收养。付璟,你可得懂得知恩图报。”

付璟从小就被灌输着这些东西。

所以从很小时候开始,他就明白了什么叫寄人篱下。

叔叔阿姨虽然对他不亲,但也不会为难他。给他学上,给他饭吃。而他也竭尽所能,承担家务分担压力。

不过当看见堂兄堂姐亲热地跟父母撒娇,心中还是会不由自主生出羡慕。

付母付母待他很好。他们以为他是他们的亲生儿子。

小马对他忠心耿耿。他以为他还是原来那个大哥。

唯独季启铭不同。从头到尾,季启铭认识的都是“付璟”。接近他,围着他转。

付璟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,晕头转向的。生活从此变得无比美好。

会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只在乎他。对他笑,等他回家。

他想要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,一辈子。

乏善可陈的生活涌入了光。对方牵起他的手。

体温偏冷,如同一条冰冷的蛇,却叫人无比心安。

“要跟我走吗。”

他听见那人询问。

付璟正待点头,却觉周身光芒突然暗下。淤泥一般的黑暗纠缠过来,似要将他往后拽去。无法挣脱。

牵住自己的手松开。

对面身影隐没于黑暗,只隐约一张弧度姣好的下巴,嘴角勾笑。

“说笑的。”

“!”

付璟倏地睁眼。

映入眼帘熟悉的天花板。素蓝色的窗帘随风摇晃,最后静止。

自己正在家里,躺在自家床上。

仅仅是做了个噩梦。

心跳依然急促。具体梦见了什么付璟已记不清。好像隐约记起了儿时的事,接着又梦见季启铭。

“……”

想到这个名字,付璟陷入沉默。

自那天以后,时间已过去半个月。除了少一个人,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。

按部就班地一日三餐,按部就班地工作。

只是睡眠质量越来越差。总是做噩梦,然后惊醒。

看看时间,已接近凌晨五点。再过不久也该起床了。

付璟干脆起身,准备去洗漱。

刚一推开门,便听见走廊传来吱呀声响。转头去看,竟发现杂物间的门不知何时开了,轻微晃荡。



是没关掩吗。

付璟走去关门。不经意间瞧见屋内场景,不由停下。

一直以来,他在回避这个房间。

原本是杂物间。季启铭搬来以后,便成了对方的房间。哪怕那人消失,他也一直给人空着,希望有朝一日那人会回来。

不过,那人回是回来了。没过多久却又走了。

并且这一次,不会再来这个地方。

他索性告诉父母,把这房间恢复原貌,变成原来的杂物间。

那时付父付母貌似想说些什么,结果究竟没问,按他说的去做了。

只不过再怎么改,大小与布局也依然不会变。

他清晰记得季启铭从前生活在这里的场景。

坐在桌前翻阅书页,低眼垂眸,岁月静好;倚在窗旁遥望景色,阳光落在苍白的皮肤上,泛着淡淡的金。

偶尔睡迟了,去叫人起床,能难得看见生活化的一面。发丝略乱,瞧见他露出难为情的笑。

付璟皱了皱眉,反手关门。强制卡断脑内不住浮现的画面。

这些,肯定也只是伪装。

由于起得早,他先去给家人做饭。烧水,掀开菜板。

付母觉浅,很快听见厨房方向传来的响动。她见丈夫依然呼呼大睡,蹑手蹑脚起了身,朝楼下走去。

走进厨房,果不其然瞧见儿子在做饭。此时正切着葱,剁得菜板哐哐响。

付母并未察觉不对,打算上前帮忙。忽然发现儿子葱剁完了还在剁,马上就要切到手。惊呼一声抓住对方:“看着点儿!”

付璟陡然回神。

“你切菜怎么不看菜板啊。”付母心疼道,“快让我瞧瞧,有没有流血。”

付璟这才注意到付母下来了:“……妈。”

付母反复打量儿子的手。确认没有流血,才松下一口气。推着人出去:“还是我来吧,你继续去睡。”

付璟:“我醒了,才下来做饭的。您回去睡吧。”

付母一愣,接着笑道:“那、那咱俩一起。”

母子俩一左一右站在厨房。

付母搅着锅里的粥,余光小心翼翼打量身旁。

自从付铭离开以后,儿子这段时间总是怪怪的,无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。

她问过小马,说是付铭找到家人,回家去了,这之后都不会再来。

这个理由很生硬。因为当时她之所以接纳付铭,就是听说对方无父无母。眼下怎么又会突然多出来家人?

可是看着儿子那副模样,她也不敢多问。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,也都顺着答应了。

从前的儿子不会控制脾气,戾气怒火全朝她身上撒。

而自从儿子变好以后,又似乎太会控制脾气。许是怕她担心,什么都憋在心里。

这样,反倒让她更加心疼。

或许有什么她能做的?

吃早饭期间,付母尽量想一些有趣的话题,想要挑起儿子的兴致。

对方虽然会应他,但无论怎么看都是强作精神。付父付母对视一眼。

“对了!”付母拍手,“前些天我遇见你王阿姨了。你还记不记得,小时候她抱过你呢。她女儿现在也老大了,就比你小三岁。我看过照片,长得可漂亮了。”

付璟一顿。

付母见儿子有反应,以为是生出兴趣,再接再厉:“人家姑娘也对你挺有意思的,要不要见一面?”

付璟眉间不由皱紧。

付父看穿一切,拍拍妻子肩膀,示意看他的。

“我之前开同学会。有个老同学的儿子可了不得,现在当明星呢,长得也够帅气。”

付母:“哇。”

“儿子。”付父轻咳一声,“你感兴趣要不要见一面。他儿子现在也单身。”

付母:咦?

她终于反应过来。难不成儿子现在这么失魂落魄,是因为失恋了?对象是那个付铭?

长久以来的传统观念与想要儿子幸福的心情不住碰撞。

最后一咬牙:“对、对啊,男的也可以嘛。要不要见个面?”

不想付璟眉间皱得更紧。

付母手肘顶付父:瞧你出的什么馊主意。

付父望天:他怎么知道。

“爸,妈。”这时听见付璟开口,口吻轻快。

“不用这样,我真没事。而且现在公司上升期,工作很忙。我暂时没空考虑这些。”

付母:“喔、喔……”

“行了行了,我就说不该多管闲事。”付父给儿子夹菜,“年轻人嘛,谁不失恋个一回两回的。以后肯定找到更好的,吃菜!”

这一顿饭后,付璟貌似真恢复了正常。

至少表面上来看,做饭不会再切到手,工作上也再没出现低级失误。

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。

小马由于担心付璟,成天鞍前马后在身边跟着,甚至上厕所也不放过。

付璟有些烦人了:“你别老一天到晚跟着我,无聊就去谈几个对象。”

小马:“没对象又怎么了,好兄弟才是一辈子!”

付璟抵着厕所门:“兄弟不会连上厕所都跟着!”

小马使劲扒:“我担心你轻生啊哥!”

两人对抗间,忽然听见厕所里侧传来人声。有人刚用完厕所,朝外间洗手池走来,还一边聊着天。

“最近新闻你看了没。季家那个,实在太劲爆了。”

“看了看了,季家老爷又被他儿子送监狱去了是吧?听说没几天就在牢里自杀了,啧啧。这么想不开啊。”

“可能觉得自己也没多久能活了。要一辈子待在监狱,还不如死了算了。但这件事不是最劲爆的——”

那人正要开口,忽然瞧见卫生间门口扒拉的两人,一时懵了。

“付、付总,还有小马总。”

这里是公司设立的公用卫生间,他们没想到竟然会和老总撞上。虽然两人平常看着都和蔼可亲,但毕竟上下级关系摆在那儿。

他们不敢再聊,洗完手就匆匆走了。

付璟这段时间沉迷工作,并没怎么关注新闻。或者说,会稍微关注业内动态。可一旦看见季家相关就会马上划走。所以并不清楚刚才两人说的那些事。

季华强自杀了?

付璟难以想象,之前不久才见过的男人竟就这么死了?

那人一步步将他逼至绝境。虽然最后失败,但竟然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狱中自杀。

是真觉得未来无望,还是……

刚要陷入深思,就被小马拍肩膀。

“哥,别再想了。季家跟咱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。”

“啊、”付璟回神,“是啊。”

话虽如此,他脑子里却依然记挂着这件事。方才员工嘴里更劲爆的新闻,在回到办公室后他也马上去搜了。

【失踪已久的家主现身!又被其母亲刺杀?!】

当瞧见这一标题,付璟心里就是一咯噔。点进去看后,才发现内容是刺杀未遂。

时间线在季华强自杀以后。季夫人精神崩溃,直接抄起家中水果刀朝季启铭刺去,被轻易制服。后经检查发现患有精神障碍,现已送入病院治疗。

故事线再一次拉回原著。

季华强依然被亲生儿子送去坐牢,且再无翻身之力。继母依然进了精神病院,忍受暗无天日的折磨。

百般波折,季启铭终究还是成为了那个高不可攀的季家家主,令所有人为之恐惧的大反派。

并且从此以后,再不会跟他产生任何瓜葛。

付璟盯了画面许久,直到那蚂蚁大小的文字模糊成一团。

屏幕暗下。

他微不可见呼出一口气,将手机倒扣桌面。

正这时,办公室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。伴随秘书的急切:“您不能进去,您真的不能进去!”

这场面似曾相似。

付璟倏地起身。

都这时候了,还有谁会上门找他麻烦?

他拿起座机,准备随时通知警卫。

办公室门嘭地一声开了。

当瞧见那人身影,付璟不由定住。

唐觉晓脸蛋满是泪痕。看见付璟以后再也憋不住满肚子委屈,闷头扑了过来。

“付璟哥哥!!!”

大庭广众众目睽睽,一头扎进了付璟怀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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