徽客书屋 > 其他小说 > 张嘉明齐乐天 > 第7章 三 · 挚爱(3)
“亚天,我可以帮你搞定这件事。你不要钻牛角尖,不要……”

“田老师,你总不能管我一辈子。”

“如果你想,我可以。”

宋亚天摇摇头,起身稍向后退,离开令他感到安全的范围。

往常出现什么问题,宋亚天本能地想要逃避,可他的理智告诫他,逃避不是办法,所以他不得不面对,不得不一次次经历从逃避到被迫面对的恶性循环。他独自解决,独自消化后果,却总有没办法完美的地方。不管田一川在哪儿,走多远,总会在恰当的时候回到他身边,为他扫清身前身后事,为他腐烂的伤口消毒包扎,让他看似恢复如初。

他在媒体前搞砸时候是。

第一次面对票房不尽如人意时候是。

被媒体批得体无完肤、尤其又拿他的挚友张嘉明作对比时也是。

宋亚天不知道田一川怎么平息风波,也不记得后来对方怎么安慰的自己,当初看似过不去的屏障,田一川背着他拉着他也算过去了。

可全片泄露对票房的打击是毁灭性的,宋亚天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挽回方法。田一川再无所不能,也没办法挖出上百万人的记忆和眼,让他们忘记一切。

田一川现在就坐在他对面,疲倦地低着头,烟一根接一根。宋亚天知道田一川的毛病,越是烦躁烟抽得越凶,他也一样,毛病跟田一川学的。

宋亚天看得出田一川的疲倦,仿佛本应在空中飞行的雄鹰双翼被狂风击穿。这么多年,一直站在他前面遮风挡雨的田一川头一回弯下腰,元气大伤。

比起自己,田一川被害得更惨。他要为几部影片处理接下来的风波,要安抚同样是受害者的无辜的女演员。他要面对媒体面对世人,还要独自承担之后的一切损失。

宋亚天怎么能舍得让田一川再为自己劳神,操碎了心。

如今他和田一川就是一体的,面前是同一个目标。如果他们是两棵树,一棵偶尔替另一棵遮风挡雨,尚能完好存活;假如二者离得太近,并蒂连生,一棵无根,完全依附于另一棵,可能要不了多久便会消亡。

可宋亚天脑袋全是乱的。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。他的应对方法可能比田一川更少,思前想后,眼前只剩一种解决办法。他想起藏在剪辑室里那版被自己废弃不用的剪辑。

那一版,其实才是宋亚天完完全全想要的。比起拿给他的影迷和观众看,之前他更不敢让田一川看到。

可他现在不怕了。

“田老师,我去趟剪辑室。”

“我跟你……”

“你不要跟过来。我在里面没事,不会有事。不管我在里面待多久,别进来。”

说罢,宋亚天独自跑开,徒留惊愕的田一川坐在原地。

公司的剪辑室,是当年张嘉明为自己剪片子方便任性辟出来的,花了不少钱。后来田一川买了公司,剪辑室就变成宋亚天专用。

之前二人合作写剧本,宋亚天要拍的故事,田一川要最后想要的效果,无需多言,他们都清楚得很。当时宋亚天剪得也快,成品圆润滑顺,田一川几乎挑不出什么不好,毕竟他们对彼此都心知肚明。那几年宋亚天在业界站稳脚跟,片子拍得轻松,反响也不错,连业界差评的杂音都能一并忽略掉。

但《远大前程》不行,打一开始那就是宋亚天一个人的。他曾经愁怎样能拿奖,田一川说过一二三点,没有一项奏效。后来田一川干脆讲,说不定你拍一部灵魂之作,就真的能打动人心。宋亚天听后就把自己的心剖开,掏出一切的激情和污泥,捏成这部电影。

这部片子宋亚天计划了一阵子,本子也早写成了,就是没给田一川看过。他总找不到合适的时间,总觉得任何时刻都太早,也都太晚。他拖到田一川订了婚,又拖到给田一川拍完订婚礼物,田一川问他下一部计划的时候,他终于拿出了这个本子。

起初田一川不太想他拍《远大前程》,那也是他第一次在事业上受到田一川的否定。宋亚天倔强劲头上来了,偏不听对方的话,偏要拍,最后田一川也是拗不过他,为他放行。

为这部片子,他们吵过无数架,宋亚天要挣扎要纠结,要一切最坏的可能,要曾经站在金顶的人被撕裂扔进谷底再也爬不上来。田一川偏不,他不喜欢这样的走向,直到最后一刻也没肯定宋亚天想要的结局。他硬是逼着宋亚天拍了个演员去世后加冕终身成就奖的结局,宋亚天当时险些掀翻片场。

可宋亚天还是照做了。

他或许真的不忍,把影片中的自己推向绝境。

宋亚天想,田一川大概早猜到了。片中暗指的不是张嘉明,也不是一些从云端坠落的演员。活在影片中的人,就是他自己。

宋亚天打开他初剪的版本,又从头看起。

这个版本并不像他交给田一川的最终版本般平顺,带着原生的粗粝质感,所以显得异常真实。他看着影片中的人歌舞笙箫,灯红酒绿,在舞台上举着奖杯,仿若全世界的中心。

当他蜚声在外,来的是赞誉,也有了更多外界的期许和压力。世界对他愈爱,便对他愈苛责。挑剔和指摘渐渐多了起来,毫无理由的攻击也是。

他本来应该习以为常,应该宠辱不惊,可他背过身,夜夜噩梦,常在午夜惊醒。他没办法再成为原来的自己,没办法再成为光鲜之下的自己。

他堕落,爆绯闻,爆丑闻,赌钱,输得叮当响,蹉跎许多年,老了,因年少时期的不良习惯染了一身恶疾。那时好不容易才来了个出镜的机会,却没人再记得他,好的坏的,都没人再记得。他人生最后,他抱着唯一一座奖杯,平静地离开世界。

不是张嘉明提议的死后在天堂受到嘉奖,也不是田一川坚持的死后炮。

宋亚天的男主角,以来到世界时的姿态离开了世界。从头到尾,空白一片。他连“我曾经来过”这种话都无力诉说。

这难道不是最悲哀的?

宋亚天看完之后,久久不能平静。他想稍作修饰再给田一川看,可是无从下手。他看得太累,睡了醒,醒了又睡。他好像做了模糊的梦,梦里有田一川,田一川来了又走,走了又来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彻底清醒,醒来后他才知道,从头到尾,剪辑室里只有他一个人。

宋亚天写本子的时候一直在反省自己,作为创作者,要避免过度的自我投射。可是他没办法,他没法把银幕上的人剥离开。那是他,那就是他惧怕田一川看到的真正的他。他剪辑的时候并没有做好准备,让田一川再次走进心中。

电影中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,是他自己的荣耀,也是他自己的迷失。影片的结局,是他最不想要、却最有可能成为的结局。他把自己剖开,把担忧和脆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他怕田一川看到,走进来,人生就再没退路。

彼时宋亚天并没想明白,可是他如今内心无比澄澈。

他的人生已经不能再简单。

他知道,离开剪辑室,走过狭长的走廊,上到十七层,出电梯,左转,走廊的尽头有另一扇门。他知道,那扇门里会有田一川。田一川哪里都不去,一直在原地等着他。

宋亚天抓起剪辑台上的碟片,毫不犹豫地推开剪辑室的门。没想到剪辑室门口,已经堵了个人。

“跟我走。”那个人说。

宋亚天在剪辑室待了多久,田一川就在自己办公室坐了多久。他没闲着,一直在打电话给各大投资商,解释事件的缘由,独自揽下全部责任。而媒体方面,他交给了管月,他信赖的左膀右臂。

最多的是来自左家的责难。《生之奇迹》是左家大小姐一直以来盼望的走红机会,影片泄露前尚且还有个三角恋的招牌可以打,如今“女主角到底跟了谁”的问题没任何悬念。这部片子的评价很糟,被影评人指摘“即使在流水线上也毫无魅力可言”之类的话。

田一川说可以请人为《生之奇迹》写影评,把评论和打分刷上去。左家的助理毫不客气地骂了几句,说这件事他们自己可以为施施摆平,不需要让“没用的制作人”出手。

田一川无言反驳。他只能向对方回复,如果需要,自己一定会在,对方就气鼓鼓地挂了电话。

朝阳在鳞次栉比的楼丛中升起,烧红了开始苏醒的街道,道路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被衬得更暮气沉沉,仿佛酝酿着风暴。田一川也被窗外的天空压得喘不过气。他感觉头上顶着沉重的钢盔,有人一直在上面敲,头疼得发昏,呼吸也带上了鼻音。

他想趴着睡一会儿,可他怕宋亚天来。他知道宋亚天可能随时会来,他不愿宋亚天担心,让宋亚天看到自己从未示人的脆弱一面。

田一川听到门口的脚步声,一瞬兴奋,而后有人敲门,他又回归常态。宋亚天进自己办公室,从不敲门。这是他给宋亚天的特权,方便二人讨论。他实在料不到,后来会方便二人吵架。

他的助理手捧平板,递给田一川,对他说:“田总,你看这个。”

视频来自某八卦网站的独家爆料王馨玫对此事的回应,预览图是不施粉黛的当事人。即便如此,在毫不专业的灯光下,她也散发出珍珠一样的光泽。田一川一直以为王馨玫是水一样温柔的人,可水会结冰,会沸腾,会穿磐石,会变得坚硬无比。

王馨玫为何偏偏选这个时候出头,田一川不懂,他希望王馨玫躲过去风波再出来发通稿。他这才发现,原来自己对王馨玫丝毫不了解。

这段视频的拍摄者是周正,圈内有名的狗仔。当年田一川和王馨玫交往,就是他第一个爆出来的。

之后有一次田一川和王馨玫出外约会,他在饭店外拍,王馨玫看到,向饭店要了一碗热汤,亲自端出去送给周正,自此周正就不再跟拍她。偶尔王馨玫遇到周正蹲点碰到她,她不恼也不吵,点个头算打招呼,周正就收了相机。

没想到他们还会在这件事上有交集。又不是谁和谁出轨,谁劈了谁的腿,谁在谁的床上被捉奸,田一川不太明白狗仔拍这个有何用途。

王馨玫坐在镜头中,看起来神色不佳,想必这事对她的影响不比影片受到波及的几位小。

她说:“这段视频,是我拜托周先生为我拍摄的。大家都知道,我的粉丝因我和田先生分手,而窃取了田先生名下三部影片的相关资料,发布在网络上。我要说的是,谢谢这位影迷为我费心费力,可是……”她停下,表情更加坚定,“这不是爱,这是以爱为名的伤害,无比卑劣。爱本来应该是美好的感情,影迷对我的爱,我对影迷们的爱,我相信,不应该为别人带来伤害。当初我与田先生商议发通稿,说我们一致商量决定和平分手,事实并非如此。这个决定是我单方面做出的,在此之前田先生毫不知情。田先生从头至尾没有丝毫对不起我的地方,是我本人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,发现自己并不爱这位身边人。我做不到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,甚至度过下半辈子,所以我才选择离开,我很感谢田先生尊重我的决定。我现在最在意的是我自己的表演事业,也请影迷们今后对我多多支持。”

而后王馨玫温柔地冲镜头笑了笑,挥挥手,视频戛然而止。

田一川连忙用私人电话联系王馨玫。王馨玫很快便接通,二人习惯性地打招呼,然后问对方“最近怎么样”。他们的回答都是“不怎么样”。王馨玫说完就笑了。

“为什么找周正?”田一川不解。毕竟王馨玫向来同媒体交好,怎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为她发声。

“我联系了几家最熟的媒体,都被拒绝了。他们说要先发左小姐的声明。”田一川的助理听到了他们的对话,为田一川调出左家发的通稿。

左施施和陆帝二人被塑造成了苦命鸳鸯,仿佛天下最不幸的人。而王馨玫被当成了靶子,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,其余的人与此毫无关联。田一川看得无名火起,他打发助理告诉管月,和左家去交涉。

“馨玫,这件事,我、我对不起……”

“你不用道歉。我们本来应该在那天就结束了,也没有什么对不起。照片上也是我自己失态,我当然要出来为自己解释。”

“可是我没想你去承担一切。”

“我没有,我只是把那天分手时跟你说的话重复了一遍。”王馨玫的语气,倒是比视频中平静许多,像是已然释怀,对过去毫无牵挂,“没别的了吧?”

“谢谢你,如果以后有什么可以帮忙的,我一定毫不犹豫。”

田一川知道,对方可能并不会对他有任何请求。即便二人名正言顺交往时,她也没利用和自己的关系去争夺任何一个角色。田一川问她想演什么,可以帮她争取,她说只要给了自己的机会,她都愿意尝试。每个角色,她都可以演。

王馨玫没答话,兀自说下去:“我知道那天你从我身边走过,你抱着的是你最爱的人。我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,你就是那个样子的。我可能是从来没有爱过你,令我心动的,从来都是爱着别人的你。”

田一川沉默许久。他内心溢满了千言万语,全是对王馨玫的愧疚,那个时候他根本不明白,生生浪费对方两年美好的光阴。他的决定,还是伤害了重要的人。

“田先生,我现在很好,这几天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如常。你不要再记挂我,把我从这个号码上删除吧,我们不再是这种关系了。我还是嘉明公司的演员,我还是你的普通朋友。”说完她加了四个字,“祝你幸福。”

田一川还想说什么,听筒里只传来忙音。他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,久久没能回过神。

还是一条短信打破了黑暗的寂静。那条短信写道:快来涯水湾。发信人:田腾飞。

“怎么一个个都挑现在添乱!”

田一川差点把手机扔出去,可他还要和宋亚天联系,在理智险些断线时拉了回来。他打宋亚天电话,关机,便抄起外套冲出了门。

“飞飞,你要干什么?”

宋亚天坐在飞驰的车上,满心疑惑。田腾飞堵在剪辑室门口,二话没说,便把宋亚天拉到地下停车场,与他的目的地相距甚远。他对田腾飞说自己还有事,对方却一脚油门踩到底,上了出城的高速公路。

“大叔叔说你这阵子心情不好,说你和我年龄差不多,让我多陪陪你。我就带你去你最喜欢的地方。”

高速路上的标牌写着,涯水湾在前方三十公里处。

“飞飞,乖,咱们从下一个出口下去掉头,然后往回走。我、我想见你大叔叔,他在等我……”

“放心吧,我已经告诉大叔叔我们在涯水湾。”

难怪宋亚天喜欢这个小侄子,脾性和他一模一样,都是几头牛拉不回的倔,不撞南墙心不死。他估计田腾飞不把他带到涯水湾誓不罢休。

“你干嘛要带我去那么远的地方?”宋亚天不解。

“大叔叔说你喜欢。”

“我还有别的喜欢的地方。”

“大叔叔说想跟你单独谈谈,怕你不接他电话,所以才让我帮忙。”

“条件呢?”

“这张专辑庆功版MV,和下张专辑全部曲目的MV。”

宋亚天撇撇嘴,田一川明知自己不会拒绝,真是使唤人的一把好手。

“那你可以让我给你大叔叔打个电话?我怕他担心。”

“对不起,刚才发完短信,手机就没电了。”田腾飞面对前方,冲宋亚天晃了晃手机。满脸无辜。

去涯水湾的路和上班高峰相反,他们只花了半个钟头就到了景点门口。时间尚早,在门口摆摊的小贩也还没支上摊子。田腾飞熄火后径直跑到管理处,管理员看到他吓得连连鞠躬。还没过几秒钟,售票处就挂了个牌子,上面写着“今日突遇安全问题,不营业”,景点内的广播也响起。听到安全问题,游客们赶忙从景点出口鱼贯而出,园子里不一会儿就没人了。

“因为你是田家人,所以才能这么干?”

“也算是?大叔叔花了点钱,打点了一些人,把景点的管理权买下来了。”天知道他的花点钱到底是多少,“大叔叔说你喜欢,所以买下来,让你随时可以来。”田腾飞说完眨了眨眼。

听了这句话,宋亚天真是什么都说不出。

“你把你大叔叔叫到这里来了?”憋了半天,宋亚天才憋出一句像样的话。

“对啊,你看。”明明景点都关门了,田腾飞还拉上闲人免进的封条,十足拍偶像剧的架势。

宋亚天笑了笑,走了几步,就到了他观日的地方。

这天对春末来说有些闷热,太阳也打不起精神。都说春雨贵如油,也不知道这场雨能不能下下来。

他累得很,迷糊片刻清醒片刻,是要见田一川的念头才让他没睡过去。他身体靠在栏杆上,虽然栏杆很高,田腾飞还是担心,仿佛他稍微不注意宋亚天就会跌落万丈悬崖。田腾飞几次后拽宋亚天,让他到后面的座位上坐下,又跑到警戒线外围张望。

宋亚天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顺风耳,他仿佛听得到田一川的车辙在高速路上碾压,碾过山路,最后停在涯水湾门口。田一川跑起来速度快又急,闹出不小动静,偏偏到了宋亚天身边,变得缓和。

他不忍吵醒宋亚天的美梦。

宋亚天拿出三张光碟,其中两张田一川看着眼熟,他晓得背面或许已经刮花了,播起来磕磕绊绊。另一张光洁如新,看上去就是被妥善珍藏的样子。

宋亚天说:“这一张,是我的初剪版本。”

说着,宋亚天用手在上面施加力道,可光碟的柔韧性超出他的想象。他掰了半天,也只能掰弯碟,根本碎不了。他那样子有点滑稽,惹得田一川发笑。宋亚天见状不服,要顺手扔掉,田一川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个纸袋撑开,递给宋亚天,叫他别乱扔垃圾。宋亚天乖乖照办。

“这一张,是我交给你的终剪版。”宋亚天这次放弃了毁灭光碟计划,直接扔进纸袋中。“我那时候对你说,我按你的要求做了。”

“其实你根本没有,你反着来的。”田一川替宋亚天答。

“是,我当时气急了,故意跟你拧着来。剪完以后我又觉得自己特幼稚,不过还是把这一版交给你了。我想你肯定改了很多。”

田一川点点头说:“面目全非。”

“我就知道你会那么做。”

“下次别闹了。”

“还有下次吗?我不知道。我开始想,如果《远大前程》还拿不了奖,我就休息一阵子吧。可是当时我拍完最后一场戏,就觉得这片子大概拿不了奖。”

“这个你别担心,颁奖季时我们会竭力宣传。”

“业界人士哪会爱这种一路走下坡路的悲惨结局。”

宋亚天把手里仅剩的一张光碟交给田一川。他说那是他最开始剪的版本,去掉了一切花哨的寓意,粗粝平实,就像平日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实。故事大体没有太多改动,除了结局。他让剧中的演员平淡地参与了几部作品,反响平平,平淡地捧着曾经的奖杯离开世界,有三两影迷和亲朋好友为他送别。

田一川想不出到底哪个结局才更讽刺。他直问宋亚天:“影片中的男主角,是不是你自己的内心投射?”

宋亚天给予田一川肯定的回答:“是的。这是我唯一敢想象的,稍微好些的结局。”

“你怎么可能会变成这副样子。你还有我……”

“可是我写本子的时候并不知道。我以为你要结婚,和另一个人过一辈子。我在想,如果我做出了最坏的打算,给自己最坏的结局,是不是等到真的要面对惨淡状况时可以轻松些。”

田一川收住想拥抱宋亚天的手。

“田老师,你当初的笔记让我好好考上了学校,让我顺利毕业。然后你又保护我走了这么多年。我的每一部片子里面都有你。”

“我很庆幸我当初的选择。”

他们之间的距离,刚好伸手就够得到彼此。但没人愿意伸出手,愣愣地面对面站着。

“田老师,这么多年我一直依靠着你。不管你身边有谁,我身边又有谁,我一直觉得你才是最懂我的人,我也是最懂你的人。”

田一川没说话,他等宋亚天说完。他从未如此认真听宋亚天讲话,他也从未仔细听宋亚天内心的告白。他一直以来都按照自己的方法守护对方,任性,不容人拒绝。田一川习惯性认为自己是对的,认为宋亚天理所当然会接受自己。他一无所知,索性明白得不太迟。

“在你面前,我好像从来没长大,一直停在了十八岁一样。我向你撒娇,我对你任性,就是觉得你这样对我,好像我们从没分开一样。”

田一川闭上眼,从过去中抽取承载记忆的线。他发现自己做不到,他和宋亚天纠缠太多年,早已理不清剪不断。

“田老师,我该从你这里毕业了。”

田一川上前一步,拢住伸出的手。

“我可不可以,以后不再叫你田老师。”

田一川抱得更紧。宋亚天被勒得呼吸都变急促。可他没推开田一川。

“一川,不管今后遇到什么,让我和你一起分担。你遇到风雨,我可以为你遮为你挡,今后你可不可以……不要再让我离开你的人生。”

“跟我走。”田一川不容分说地把宋亚天扛在了肩膀上,姿态一点也不优雅。可他管不了那么多,这里始终不止他们两个人。就算亲如田腾飞,也在二人世界之外。

“你们田家人怎么就喜欢不征求别人意见,把人带来带去的。”宋亚天拍了拍田一川背,田一川攥得更紧了。

不征求当事人意见就任性带走人,田腾飞干过,田一川经常干,田一川的兄长、也就是田腾飞的父亲,田一平也干过。宋亚天曾经厌烦,也曾高兴。

他现在也不知自己作何心情。他已经达到目的,见到了想见的人,要给的东西也亲手交到对方手上。他脑中一片空白,唯一确定的是自己终于找到田一川。

田一川对田腾飞说了什么,宋亚天听不清,他只看到田腾飞兴高采烈地跳起来,跟着他们一路小跑回到停车场,田腾飞开上车就回城了。田一川把宋亚天扔在自己的副驾驶位,向城外越走越远。

田一川驾车一路向北驶去,宋亚天一看方向便清楚对方的目的地。涯水湾向北再有一百多公里,就是他们二人当年一起写剧本的秘密基地。

宋亚天不清楚,田一川哪来那么多花花肠子,头回带他去湖边小屋时,特地乘直升机。宋亚天那时候还有点恐高,田一川让他向下看,他不敢,田一川就揶揄他敢站在涯水湾边看日出,却不敢从直升机上看湖水。于是宋亚天就向外看,只看一眼,他就愣了。湖居然是个心形,房子在心尖的位置,后院有条栈道,通向湖中央。心尖和心窝的位置离那么近,从天上看仿佛连在一起。

当时田一川凑在宋亚天耳边问他喜不喜欢,宋亚天没答。他不知道答什么,任何词汇听起来都分外无力。他转头轻轻啄了一下田一川的嘴角,仅此而已。没想经验还算老道的田一川,居然被宋亚天纯情的反应惹得手足无措,脸红心跳。

明明时光已逝,往昔却一如昨日般鲜活。

宋亚天见田一川开着车开始摸兜,就拿出一颗烟送到田一川嘴边。田一川含糊地说声“谢谢”,宋亚天又为他打着火,熟悉的气味在车内扩散开。宋亚天知道,田一川只有心烦和劳累的时候才吸烟,便对田一川说“休息站停一下,换我来”。

“不用,马上就到。”

“你一直没休息,肯定累了。”

“你不也一样?”

二人对视,脸上的青胡渣和黑眼圈都没说服力。

“现在我去哪儿都有司机,偶尔也想过过兜风的瘾。一川,让我试试,嗯?”也不知是不是倦怠,宋亚天缓慢的语调有些黏腻,带着鼻音,竟带着撒娇的意味。

田一川抵不过,停在了目的地前的一个休息站。宋亚天最积极,跳下来为田一川开车门,松开安全带,然后做了个邀请的姿势。田一川自觉地下了车,脚落地一瞬竟没站稳。还好宋亚天就在他面前,稳稳地接住了他。

宋亚天把田一川搀上副驾,自己在车下猛吸几口新鲜空气,拍拍脸,坐上了刚才田一川的位置。

不用集中精神的田一川果然马上就合上了眼。宋亚天不愿吵醒他,想他好好休息,想这段旅程更慢些,便提前一个出口下了高速。

下了高速速度就慢了,宋亚天可以打开窗户,也可以点上一颗烟。

这几天太闷,吹进来的风也焖,带着的水汽,反倒是闭塞的车内有些凉。方才接住田一川时对方很烫,比握住他手时还烫。宋亚天知道那不是田一川热情高涨的表现,那明显是发烧的表现。

在他面前向来无坚不摧的田一川,难得露出脆弱的一面。

山道没车,宋亚天精神也放松些。他偶尔能分神,蹭蹭田一川的额头,好抚平对方眉心的纹路。田一川也有了反应,他捉住宋亚天的手,一遍又一遍说“亚天别担心”。

原来在梦中,这个人还在为自己担忧。宋亚天鼻子一酸,干涩的眼眶开始发疼。

经过一段崎岖的盘山公路,压过凹凸不平的石子,宋亚天终于又停在熟悉的湖边。小屋的钥匙宋亚天也有,是他们第一次合作写剧本后,田一川给他的,为了他随时能来,有个安静的地方创作。不过宋亚天从未独自来过,田一川不在,他觉得没意思。

田一川还合着眼,宋亚天不愿打扰对方。他蹑手蹑脚解开田一川的安全带,让对方两只手臂缠住自己脖子,一用力,本意是打算背起田一川,不想用力过猛,让对方的头磕在了车门上。宋亚天倒吸一口气,好像磕到的是田一川,疼在他身上。

田一川似乎有了反应,说了句“怎么回事”,宋亚天连忙打圆场,撩起田一川的腿就向门里冲。他想,大概人类潜能的极致就是这样被开发出来的。背上的人人高马大,宋亚天也觉得自己能背着对方锁上车,然后从车门走到屋门,是件挺不可思议的事。

上楼的楼梯就在屋门侧手边,宋亚天抬眼一望,眼前的楼梯阶仿佛没有尽头。他看得眼发晕,就把田一川放下来,问对方能不能自己走。田一川像是点头也像没点,不过他手脚自然松开,滑到地上。宋亚天撑着他,带他两步一阶向上走。手边是整面的玻璃墙,稍微侧头就能看到二人互相搀扶的身影。

“玻璃墙,哼,”宋亚天撇了撇嘴,小声说,“有钱人的臭毛病。”他记得最初来时,朝晒的一面根本不是玻璃,不知哪天田一川改了装修,早晨起来不能睡懒觉不说,不管在房间里做什么小动作,外面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田一川嘟囔了几个字,宋亚天没听清。他停下脚步,耳朵凑近,仔细分辨才晓得,田一川说“你喜欢”。

“我怎么会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。”宋亚天又上行几步,好不容易到了二楼。

“蝴蝶。”田一川说。

蝴蝶?宋亚天总算想起来了。他们曾经去蝴蝶馆约会,冬日斜阳照得玻璃房发暖,蝴蝶的翅膀在日光下镶了一圈光边。那天宋亚天刚吃完油桃,手上还带着香味,有蝴蝶循迹而来,落在他身上。他惊喜地指给田一川看,田一川就安静地蹲在他身旁,蝴蝶离开他们才起身。当时宋亚天突发奇想,他说想要玻璃房子,在房子里种满树,春天打开窗户,就会有蝴蝶飞过。

宋亚天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,居然有人还帮他记得。

宋亚天好不容易把田一川扶进房扛上床,感觉膀子都要断了。他为田一川脱衣盖被,去楼下接了一杯水,又从橱柜中翻出所有与去热退烧相关的药物。他两只手捧不下,就拿衣服兜着,小心翼翼往回走,生怕哪种药落下,恰好就是能治愈田一川的那种。

回到房间,宋亚天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,自己则坐在地板上,一种接一种药读过说明。田一川体热,应该就是疲劳过度的原因,这些药哪种看上去都不合适。

宋亚天懊丧地躺在地上翻了两圈,刚打算拿手机来查查有没有别的办法,一起身,居然撞到田一川在看他。

田一川眼黑得像夜,吞噬掉一切光和热。宋亚天看得出神,忘了自己的初衷。田一川伸手在宋亚天面前晃晃,宋亚天还是没反应,他就自己拿了床头柜上的水来喝。

一杯进肚,却如杯水车薪,缓解不了田一川干得冒烟的嗓子。他盯着宋亚天双唇,仿佛那里有水源。

“亚天,我还要喝水。”田一川说。

“哦,我这就给你去倒。”宋亚天逃得速度快,回来速度也快。不知他从哪里翻出个大盆,捧了一盆水上楼。他舀了一勺水倒入杯中,然后递给田一川。

田一川深深叹了口气。他问:“你还好吗?”

“我挺好,你呢?”

“我睡一觉,补补就好。”

“补什么告诉我,我这就给你去买。”

宋亚天突然来了精神,迷离的神色一扫而空。田一川看得心疼,跟宋亚天说“你走近点我告诉你”。宋亚天照办,靠到床边,田一川就一把拉住他,将他拉到自己怀中。

“补你就够了。”田一川掀开被子,把宋亚天也裹进来,“亚天,你也一直没休息,别忙了。”

“可是你还要喝水,还在生病,我去休息了,谁来照顾你。”

田一川从床头柜拿出一个盒子,上面是一堆外文,好像是缓解感冒痛的。他撕开吞下一颗,然后对宋亚天说:“我吃过药,睡一觉就能好。”他把宋亚天搂得更紧,仿佛不这么做,宋亚天就会离开,去到遥远的地方。

田一川体温高,炽热的呼吸扑打在宋亚天脖子上。宋亚天喜欢暖,暖让他安心,即使夏天他也爱裹着被子睡觉。他也累了,实在抗拒不了生理的指引,抗拒不了田一川的怀抱,挣扎几下,安稳陷入梦境之中。

一觉醒来,田一川感觉身体轻松许多。他紧了紧手,发现怀中没人,便有些失望地坐起身。床边有张纸条,上面写着“有需要电话我”,旁边是一碗温暖的白粥,一根温度计,还有一杯水。

田一川测了测体温,已经恢复正常,嗓也不干舌也不燥。他看了床边的闹钟,原来自己睡过了24小时,真是漫长的一觉。他去洗手间刷了牙,喝过水,吃掉宋亚天煮的白粥。米还夹生,嚼起来发硬,田一川还是高兴地吃净了。他决定不告诉宋亚天,自己早先和料理田家起居的林阿姨打过招呼,要来这里住段时日,所以林阿姨特地准备了许多成品半成品放在冰箱中,微波炉一打就能吃。

吃好饭他去浴室洗澡,淋浴间还有水汽,还有柚子味的沐浴乳的味道。他猜宋亚天洗完还不久,便匆匆用水撩过身体,冲净身上的汗渍,随意在衣柜中找了套干净衣物,穿着去了后院。

田一川猜宋亚天大约在湖边,果然他看到湖中一叶小船。船桨斜在一旁,宋亚天躺在船里,只有腿伸出来,脚尖刚好没入水中,藏在船体的阴影里,田一川看不太清。他忽然觉得,宋亚天会不会就这样和湖水,和天空,还有和整个世界融为一体。

眼前的人已经变成了他的世界。

他也存在于那个人的世界中。

兴许听到了栈道上木板吱呀声,宋亚天从船舱中探出头。他头发还湿着,身上就挂着睡袍,田一川问他“不怕着凉吗”,他回答“今天太热了”。

确实,田一川吃粥时听到广播,说今天的气温是破纪录的高,而且预计傍晚前后有特大雷雨,在这个季节实属罕见。

“亚天,快回来,看样子要下雨了。”

“我觉得大概还要一阵子。”

“快回来,你不喜欢雨天。”田一川讲。

确实,宋亚天不喜欢下雨。他宁愿在雪地里一步一滑,也不爱湿漉漉的雨。

可凡事总有例外。有那么一个下雨天,是他最喜欢的。宋亚天试图站起来,船晃了晃,他也跟着船晃了晃,田一川的身体像是要探到水里。宋亚天连忙摆手要田一川别着急,他自己能站稳。

他问田一川:“一川,你还记得我大一那年寒假,你带我回田家吗?”

“当然记得。”田一川哪能不记得。这么多年,他只带回家那一个人。

宋亚天刚成年的那个寒假,他问过田一川,为什么过年不回家看看。田一川说和家里关系不好,回去肯定会被骂不做正经事,被数落拍电影不是正经行当,也肯定会被催找人娶亲,仿佛在商界叱咤、子孙满堂,才是人间唯一正道。

宋亚天说笑一般跟田一川讲“你可以带我回去啊”。他没把这句话当真,没想到,田一川却当了真。他真的拽上宋亚天,拎上几瓶酒,带宋亚天去了田家的新春家宴。

说是叛逆也好,说是二人蜜意浓情也罢,田一川带回家一个年龄相差不少的同性恋人,田家上上下下也是面面相觑,在饭桌上连筷子都不知道怎么拿。只有田一川的侄子田腾飞不晓得怎么回事,他就记得田一川对他说过,以后自己带人回来一定要记得叫婶婶,于是田腾飞高兴地抱住宋亚天,叫婶婶叫得特别甜。

“不是婶婶哦,这位也是叔叔。飞飞以后叫他小叔叔,叫我大叔叔,好不好?”

田腾飞开心地答应,和饭桌上的冷若冰霜截然相反。

宋亚天见状也怕了。他知道田一川是富家公子哥,可他不知道田一川真的是那个叱咤景城的田家人。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天真,为自己的举动深深后悔。他想逃,手却被田一川紧扣,根本挣不开。

田一川当时只顾向前看,没来得及顾盼四周,所以他没看到宋亚天的紧张。他举起宋亚天的手,对一桌人说,这个人叫宋亚天,现在和我在一起,我们两个人要一起拍出世界上最棒的电影。说完,田一川笑着领宋亚天出了门。他的神情,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。

“后来我开学第一天,你哥就跑到学校找我,带我去吃城里最贵的西餐馆。那时候我就记得英语课上学的左手叉右手刀,别的礼仪都不知道,”宋亚天扯了扯嘴角,像是自嘲,“我还记得他为我点了牛排,一分熟,切开全是血,我吃了一口就想吐掉。可是他一直看着我,我不敢,只能咽下去。”

这段过往,田一川自然毫不知情。

“你哥问我知不知道你是谁,知不知道你的身份,我说我知道啊,你就是辅导我念书的田老师。我觉得他当时想把牛排刀和叉子一起插到我身上。”

田一川想了想:“确实像他会干的。”

“他让我们不要瞎胡闹,就当我们说了玩笑话。我当然不服气,我就跟他说,‘我和一川一定能成功,万一赔了,我打工养他’。我当时说完这句话就想,坏了,以后拍电影不再是我自己的事,而是我们俩的事。”

宋亚天以为田一川会笑他傻,但田一川没有。田一川的眼神变了,变成宋亚天一度惧怕又渴求的模样。他曾一度害怕自己被这眼神吸引,而后失去自我。

现在不会了。宋亚天清楚,自己深爱着田一川。他愿意接受田一川,愿意承受他给予自己的一切,也愿意对方融进自己内心最后一道防线。

“当年捧红我的人,是你。最开始为我投资的人,是你。我也知道,最佳新人奖,是你给我买来的。我知道你对我的期望,所以我不想让你失望。”

“我对你的唯一期望,就是你能开心地拍电影。”

“我在乎别人的评价,我害怕失败,是因为……我……”宋亚天的声音变得哽咽,“我不希望任何人指摘你当初的选择。我要告诉所有人,你做出的选择,从来没错。我……我不想……我不想让你失望……”

“我从未对你失望过。”

宋亚天感觉自己心头的一块大石,被名叫田一川的锤子重击,敲碎。

“可是你是商人,你是嘉明公司的老板,我很害怕……我不能让你在我身上赔。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,让你蒙羞。”

“亚天,你听我说!你说要跟我一起拍电影,对不对?”

宋亚天点头。

“你对我说过,我们一起去征服那个世界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所以我为你守住这个世界,我给你自由。背后有我,你只要往前看就够了。即使赔光了钱,我还有你,就什么都不怕。”

宋亚天终于笑了出来。他笑中带泪,却没有一丝哀伤。他们为了交错的信念与执着,错过那么漫长的黄金年代。

不过没关系,还好,爱尚存。

“亚天,你之前对我说,我拿了你半条命,现在还没还。”

“对。”宋亚天想,何止半条命。

“我现在问你,剩下的半条命可不可以也给我?这样我们就……”

“合二为一,是吗?”

“对,我确定,我想和你重新开始。”宋亚天看到,田一川眼中一度熄灭的火又开始熊熊燃烧。

“一川,我、我不清楚,毕竟我们的过去掺杂太多,你是我也是。可是我爱你,这是我唯一确定的。所以,此时此刻的宋亚天,问此时此刻的田一川,是否愿意与现在的他作为搭档,今生一起在这个行业奋斗,一起拍好电影,不离不弃,两个人好好一起过。”宋亚天声音不大,刚好够田一川听到。

“亚天,我也爱你。”

“我剩下的半条命,愿意全交给你。你要不要拿走?”宋亚天站在湖的心尖,缓缓抬起手,伸向田一川。

电闪,雷鸣,黑云蔽日,风雨欲来。

田一川脱掉上衣和裤子,纵身跳入水中。宋亚天记得他无所不能的田老师什么都行,偏偏不会水。宋亚天之前也一样,所以他们去海边只能在沙滩上干坐着对视。不过宋亚天后来学会了,他希望有朝一日,万一田一川落入水中,他可以跳到水中去救对方。

宋亚天拼命游,游到湖中央,感觉被什么阻拦住。他呛了口水,头连忙从水中钻出,张开嘴,打算吸口气,怎想立刻被堵住。他没想到田一川也学会了游泳,游到了湖中,来接他。他忘情地亲吻眼前的人,一遍遍说我爱你,即使用尽全世界的语言也不足够。

第二天清晨,宋亚天被满天霞光驱散了睡意。橘黄与火红亮澄澄地铺满天空,红日正从林间破土而出。暴风雨已逝,他嗅得到空气中暧昧的潮气。他趴在床上,想翻个身,可是稍微牵动下腰腿,便忍不住叫了出来。

腰之下,简直要失去知觉。

罢了,这才是原本的田一川。

前一夜太激烈,宋亚天肚子早空了,他根本无法抗拒飘近的香气。熟悉的脚步声从楼下到楼上,最后停在他眼前。

“饿了吧,有粥喝。”

田一川端着小紫砂锅,坐在宋亚天面前的地板上。宋亚天这才发现,原来田一川穿着围裙。粗布靛蓝色,一点没情趣,可他还是看得眼发直。毕竟围裙底下什么都没有。

宋亚天冲田一川挑眉,然后吹了个口哨。他说:“好情趣。”

田一川没说话,掀开围裙给宋亚天看了看。底下有内裤。宋亚天看后惋惜地咋舌。田一川舀了一匙粥,吹凉,递到宋亚天嘴边。宋亚天问他几时有了这么好手艺,他坦白讲早就跟林阿姨打好招呼。宋亚天听了还是很高兴,亲了亲田一川的手背。他低头时嗅到温润的大米和海产的鲜香,上面点缀几颗葱花,宋亚天没忍住猛地吞了一口,结果给呛到咳嗽。田一川忙端水给他,然后还举着痰盂,让他漱完口不用下床就能吐掉水。

宋亚天撑起头,看着田一川为他忙前忙后,捏了捏脸。

有点疼。宋亚天想,还好不是南柯的厚礼。

“一川,你帮我翻个身,下面有东西戳着我。”田一川回来后,宋亚天对他讲。

田一川照办。他翻过宋亚天,结果看到宋亚天下半身精神得很。

“都下不了床了,还要贪吃?”

“我昨天晚上没吃饱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贪吃。”

“你吃多少才能饱?”

“不清楚,”宋亚天勾住田一川脖子,冲他耳边吹气,“吃一辈子好不好?”

时间静止在这片心形湖上。宋亚天忘记了票房压力,忘记了业界和媒体的评论,每天坐在栈道上看天就能待上一整日。他记不清看过几次朝霞几次日落,听过多少鸟鸣叶窣,又在田一川怀里忘情地放làng过多少回。

雷雨之后天气回到了晚春的正常值,干燥的空气里尚存一丝清凉。来时宋亚天穿衣太少,在户外多披着毯子,毛绒绒一团只露脑袋。田一川喜欢揉他,揉得乱蓬蓬,宋亚天不躁也不恼,任田一川喜欢。

田一川白天经常有事情要谈。生意上的东西宋亚天不懂,他大多安静地坐在木桌另一边,自己安静地看书写字,偶尔田一川需要些东西他就去拿。田一川不忙了他们会说说话,说宋亚天从没对别人讲过、打算烂在心里一辈子的故事。

有一个人学习怎么去爱的故事,有一个人失去爱人后追悔莫及的故事,也有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欢乐度日,最终发现是他自己幻境的故事。

宋亚天说完,告诉田一川,这些故事自己都不想拍,因为都已腐烂化灰,消散在风中。

田一川又讲,让宋亚天拍自己真正想拍的故事,拍自己真正会开心的故事。

宋亚天答应田一川,对他说好,然后绕过宽大的木桌,坐在田一川身旁。他把毯子分给田一川一半,把田一川裹在自己的世界中,看进田一川眼睛里。他说:“等我拍完小飞飞的MV,就放个长假吧。”

宋亚天想好好写个故事。关于他们的故事。

桃源再美,终有回归现实的一日。有天早晨田一川拿着洗净的衣服交给宋亚天,告诉他明天张嘉明就要带着他的男主角去国外拍戏,他们该回去了。

回程路上枝叶似乎更葱郁,伸上路面,为狭窄的小道筑起枝叶繁茂的顶棚。趁还在小道上,速度不快,宋亚天打开窗,靠在窗口,半个脑袋伸在外面,合上眼,感受迎面的潮风。田一川怕他无聊,问他要不要听广播,他就缩回来头,自己打开音响。

广播是栏娱乐评论节目,这一期的主题刚好是嘉明公司的影片泄露事件。节目组请了某业界著名影评人,和某业界资深编剧,名字宋亚天都不大熟,就问田一川有没有听过,田一川告诉他,在某片开机发布会上,所谓资深编剧递过名片。

“然后呢?”宋亚天继续发问。

“好像我们收了他的本子,落在了嘉明手上。”

田一川的回答,宋亚天立刻明白。那段时间阵亡在张嘉明手里的本子,数不胜数。田一川听了两句广播就要换台,宋亚天挡住他的手,说不用了,自己听这些也没关系。

某著名影评人评价他的片子失去宋亚天的风格,太过阴郁,有太多象征性的空画面,有刻意模仿张嘉明的痕迹,从而失去自我。

宋亚天听了直觉可笑。不管怎样风格怎样表达,那片子里都是他自己。田一川知道,所以逼他改掉结尾,不让他在片中杀死自己。张嘉明也知道,所以劝他改一个稍微明亮的结局。

尽管他觉得张嘉明的结局,才是最讽刺的。

田一川跟他讲,让他听了不要生气。宋亚天没生气,他好像确实不再在乎。别人说的好与坏,仿佛也与他无关了。他似乎理解了张嘉明的心态,理解张嘉明为何能一直淡然面对外界的追捧,还有外界的批评与指责。

并不是他们懂不懂的问题。或许那些人,从一开始就没想去懂。

狭窄的山道走完了,田一川伸手托回宋亚天的头,关上窗,然后四下看了看。见周围没车,一脚油门上了大路。

田一川侧头时,颈侧露出一排齿痕,颜色发深。这些天宋亚天不知道咬过那里多少次,每次田一川犯狠顶他,他都深陷情yù之海,无所凭依,只能把火发泄在田一川身上。

现在宋亚天才意识到,自己下嘴可能挺狠的。

宋亚天怕田一川疼,想摸摸对方伤口,带走疼痛。

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,便听田一川问:“钥匙拿着了吗?”

“拿了。”宋亚天从衣兜里翻出钥匙串,捏着田一川的家门钥匙,递给对方。

“不是这把。”

“我家的钥匙也在上面。”

“也不是。前年你生日送你的那把,带了?”

“那个原来不是装饰品,是真的钥匙啊?!”宋亚天找人鉴定过,说钥匙里面掺着真的黄金。

“所以那个地方你从来没去过?”

“哪里?”

“地图上的地方。”

“没、没有,你画的图我看不懂……”

田一川想不到,自己当年重重一拳,居然砸在了棉花上。不过宋亚天偶尔就是这么迟钝,不解风情,他明明比谁都清楚。他本打算直接去那个地方,现在要改变目的地了。

田一川带宋亚天回了家,让宋亚天取钥匙。宋亚天拿好袋子,田一川就抓住他的手往楼下拽。宋亚天半天才说服田一川,自己需要换身衣服,这身衣服再穿下去大概就不能要了。

全部打点完,宋亚天又跟田一川出了门。他突然觉得公司大老板挺闲,有这么多时间陪他走东跑西。当然他没问,他知道浪费田一川的时间,是对方给他的特权。

田一川向城西开,过了地道桥,位置越发熟悉,越发接近二人最初的回忆。那个方位离宋亚天旧居很近,离他高中很近,离他和田一川曾同居过的地方也很近。可他当年和田一川分手后,再没来过这附近。即便在一座城市,开车就能到的距离,他也再没靠近过。

田一川过了高中门口,在面前大路转了个弯,一直走下去,拐进街角建筑物的地下停车场内。

宋亚天这次不会再问了。他对此处再熟悉不过。他怎么会不熟悉,他曾和田一川在这里看过许多的电影,说过许多情话。后来他听说城市规划要拆掉这座小戏院,他还在私下里感怀伤神了一阵。

没想到他们记忆的载体还在。

田一川泊好车,带宋亚天从楼梯走。宋亚天记得剧院在一层二层,可他觉得田一川已经上到了更高的位置。

放映厅的位置。

果然,斑驳的铁门上隐约刷着“闲人免进,请安静”几个字。

“开门吧。”

“你怎么能进放映室?”宋亚天不解。

“当初这里说要拆的时候,我买下了它,做了些修复,不过还是尽可能保留原来的样子。”

宋亚天冲田一川感激地笑了笑。他有点紧张,开始钥匙还掉在地上,发出脆响。他连忙捡起来说了句“抱歉”,然后小心翼翼地插入钥匙孔,逆时针转半圈。锁头咔哒一声,门狭开缝隙。

田一川为他推开门,在旁边墙上摸了摸,扳动开关。

宋亚天先前在昏黄的灯光里行走,视线一时无法适应过亮的光线。田一川推他进门,在他耳边数一二三,然后让他睁开眼。

回忆的气息铺天盖地向他袭来。

墙上贴满了他们的照片,贴满了二人分手之前,最是蜜意浓情的当年。有些照片已经泛黄,有些褪色,有些则看起来更加崭新。

宋亚天在放映室中来来回回转了几圈,每一张照片都看得仔细。他们笑,他们哭,他们相爱,他们全部的记忆,全在这里了。不止墙上,卷片机上,台灯上,放映机上,全是过往的痕迹。

放映机背后,是一张放大的照片,当年二人特地去照相馆所照,说是庆祝宋亚天大学入学。那天田一川穿了黑西装,给宋亚天订做的则是白色,他们拘谨地坐在取景框中,脸上表情颇为紧张。后来照片洗出来,宋亚天不喜欢,想重照,田一川倒是没什么意见,妥善收藏了。其实照片没什么不好,老师傅的手艺也很棒,只是他们那样子那装扮,根本看不出是为了庆祝宋亚天入学,反而如结婚照一样,宋亚天怕自己想太多,一直不敢收。

“你真正想送我的,其实是这些照片,对不对?”

宋亚天想碰触那些往昔,却不敢伸出手。

“那时候,我想我大概没有资格再留着它们了。可是我觉得全部放弃太可惜,所以我还给了你。我以为那个时候你全放下了,我以为你能看懂那张图,”田一川没意识到画图并不是自己的强项,“我以为你大概能猜到这间小剧院里面的东西。所以你愿意留愿意丢,一切随你。”

宋亚天想,还好自己没看明白那张纸。如果真的站在这里,他要怎么保证后来的时日,心平气和面对在别人身边的田一川。他把墙上那张二人穿西装勾肩搭背的照片取下,然后换上自己记事本中夹的那张。他终于觉得,这张照片找回了它的归处。

一阵风仿佛从天地之间吹来,吹散了过往的忧愁,留下珍珠般温润的时刻。

“过去的都过去了,是吧?我们都重新开始了。”宋亚天从照片墙边,两步挪到田一川眼前。

“是。”

“我们现在这样一起挺好的,多般配。再也不用祸害别人。”看来宋亚天也明了,这么些年他们都经历过那么多人,究竟为何。他对那些人心中满是歉意,也有感谢。那些人让他成长,最终也让他学会了究竟什么是爱。

“是啊,我觉得现在我们就是天生一对。”

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宋亚天笑了。

“那你准备拿这些照片怎么办,毕竟我们是重新开始。”

“就留在这里啊。反正都是昨天发生的事,不是吗?”

“当然是。”

田一川欺身挡住宋亚天。就像那年在涯水湾的新年日光下,他亲吻了宋亚天的额头,眼角,然后是唇边。

“一川,你知道吧。不管树怎么枝繁叶茂,根都只有一条,就在这里。[2]”宋亚天牵着田一川的手,贴在自己胸口,然后贴上对方的胸口。

田一川听过,他抱住宋亚天猛地抵在墙上。宋亚天双脚悬空,只有田一川撑着他,可田一川还在用吞噬他的力气亲吻他。不知这是不是像神圣的教徒在告解室起了,一想到背后是二人分别穿黑白西装的照片,宋亚天下身居然起了反应,憋得发涨。

“做吧。”他们不约而同小声说。

然后他们都笑了。

宋亚天紧搂田一川的脖子,腿勾住对方的腰,放任自己陷入情yù之中。

宋亚天清楚,自己之前的故事已经讲完了。接下来的,是拥有另一个人参与的人生故事,是他想好好书写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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